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沉默的榮譽 | 上頁 下頁 |
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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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六名婦女、很多男人一起被送到大門外,她聽到有人將他們說成是「忠誠者」。他們在刺骨的寒風中走過一條狹窄、長長的路,來到一座破舊不堪的兵營。這是一個與外界隔離的集中營,也可能是她曾經住過的同一個地方。他們進入鐵絲網圍著的區域時,她看到站在塔樓上執行警戒任務的衛兵,也看到四處活動的人們和玩耍的孩子,看到人們在樓間的土道上手拉手散步,到處都有生機和活力,人們在微笑,孩子們在快活地玩耍。這兒很像坦弗蘭,但人數比那兒多一倍,而且一切井然有序。弘子環顧四周,松了口氣。一個衛兵遞給她一張紙,上面寫著她的號碼,還有一個表明她住房的號碼。她被安排在14C,她不知道將和誰住在一起。 「房子在你右邊第三排,在學校附近。」衛兵自願給她指路。 突然間,她感到自己已經通過了某種測試,已經進入到另一個層次。大概不會被遣返,不會被槍決。男人們對這種變化很認真,他們交頭接耳,互相詢問著得不到答案的問題。這兒一切都很神秘,就像自珍珠港事件以來他們被遷到的任何一個地方一樣。 她離開大家,沿著指定的路線走著。沒有衛兵,沒有同伴。這是她一個多月來第一次獨自一人,但感覺卻好極了,用不著和別人講話,不用回答任何問題,只有一個人走在路上。她知道衛兵在塔樓上監視著她,到處都是鐵絲圍欄,但和他們過去的六個月相比,這是自由的感覺。 她看到學校之後,很容易地找到了住房。那兒有一長排破舊的房子,上面標著人們稱之為「公寓」的樓號。這兒住著很多大小不同的家庭,每家門前都有標記,還有人掛上了風鈴。他們都住在封閉的房子裡,不像在坦弗蘭時住的馬棚。她走著,看到一塊寫有「圖爾湖歡迎你」的標語。一個月來,她第一次知道自己在那兒,但也毫無意義。不過,還不能說一點沒有意義,因為她感受到了自由。她看到一個小女孩坐在門前的臺階上,手裡抱著一個娃娃。她戴著一頂線帽,穿著一件厚毛衣,情緒低落,孤獨地哼著歌,四處張望。她那傷心的樣子令弘子難過。但是,當孩子抬起頭來時,弘子馬上吸了一口氣,是苔米。 「弘子!」她大喊起來,投進她姐姐的懷裡。弘子一下子淚如泉湧。「弘子!媽媽!」她大叫著。禮子快速跑了出來,身穿一件破舊的衣服和一條圍裙。現在已是吃午飯的時間,她在利用醫院的午休打掃房間。 「啊,天哪!」禮子跑著,大叫。她們緊緊擁抱在一起,由於抱得太緊,她倆都感到痛了。然後,她們又很快推開對方,目光中充滿擔心。「你見到武雄了嗎?你去了哪兒?」 「我就在附近的監獄。」她指著她來的方向說,然後又搖頭,她不知道武雄在哪兒。禮子聽說過在附近有一個專為「極不安全的人」準備的集中營,人們在那裡受到審問。她沒想到弘子會在那兒,也不知道武雄是否也在那兒。 「你好嗎?他們怎麼處置你的?」禮子焦慮地問。 「他們問我很多問題。我沒見過武雄。」弘子肯定地說,「他也是乘坐和我們一樣的車走的,他可能也在那兒。」有很多種可能,她們都知道。他可能到了曼滋那,或在一個月前剛剛投入使用的明尼道克集中營,或被送到其他州的集中營,可能是毒蜥河,亞利桑那州的波士頓,科羅拉多州的格林那達,懷俄明州的哈特山,猶他州的托巴茨;他也可能被送到更遠的阿肯色州的羅瓦。在過去的一個月中,有五個集中營相繼開放。他們還在阿肯色州又建立了一個叫傑魯姆的集中營,隨時準備接納被遷居人員。集中營之間有一些通訊往來,但必須經過檢查。禮子不知道找誰去打聽武雄的消息。毫無疑問,人們分住在不同的集中營,無法知道誰在哪兒,無法取得聯繫,在圖爾湖,每天都能驚奇地看到有新人來。 看到自己的號碼,弘子知道她將和禮子、和孩子們住在一起。她們進了屋,看到這兒只有兩個小房間。禮子和苔米、薩莉住在一間狹窄的小床上。另一個房間是客廳,晚上肯睡在這裡。如果武雄也能回來,他會和肯住在一起,幾乎沒有弘子住的地方。但有的家庭人口更多,也都想辦法住下了。人們不得不這樣隨遇而安,沒有選擇的餘地。他們只被安排住在這裡。 弘子發現她嬸嬸的目光裡飽含著憂慮,她很消瘦,一直想急於得到武雄的消息,也掛念著弘子。 「薩莉和肯怎麼樣?」弘子著急地問。 「他們還好。肯到地裡幹活,這個季節沒什麼可幹的。這兒有個商店,他幫著整理貨物,我想讓他有事可做。他本可以上學的,」她歎了口氣,「但他不願意去。」肯對政府所做的一切都極為憤怒,總是在說這是違反憲法的。不止他一個人有這樣的想法,其他的孩子,還有成人也這麼認為。有些第二代移民要放棄公民權,返回他們從來沒有回去過的日本。如果他們不想被關在集中營,他們只能要求返回日本,或者到戰時重新安置局提供的、在很遙遠的工廠工作,這是他們僅有的選擇。他們不願意回日本,但在集中營裡,所受到的對人格的屈辱太過分了。他們寧可回到祖先生活的地方,去冒險。 但禮子從未想過回日本,她知道武雄也不會回去,他們已經是真正的美國人,只能等待戰爭結束。「薩莉上學去了,她交了很多朋友。」這兒有好幾個女生俱樂部,一個友誼俱樂部,還有音樂小組,藝術班,園藝俱樂部。他們已經在計劃將絃樂隊和管樂隊合在一起,為聖誕節做演出的準備。在這個有限的世界裡,人們已決心不去抱怨,高揚起自己的頭,使自己快樂,這令人難以置信。 禮子跟弘子講述這兒的情況時,弘子流下淚來。他們是勇敢的人,所以她也無權抱怨,也不應該為彼得哭泣。她們相互看著,又擁抱。禮子又有了找回女兒的感覺,苔米懷裡抱著娃娃,也和她倆擁抱在一起。苔米很高興,弘子又和他們在一起了。 「現在就做娃娃屋,好嗎?」她問弘子,那神情又像個九歲的孩子了,已不像幾分鐘前弘子看到的那麼成熟和傷心。 「如果我們能找到合適的材料。」弘子微笑著,低下頭看她,緊緊握住她那雙小手。 禮子又仔細地看著弘子,她比在坦弗蘭時的氣色好多了。那時她的胃病很重,還拉肚,她擔心地問:「你的胃好點了嗎?」禮子仍然像個護士,弘子感到有點意外。 「好多了。」她靦腆地笑了。幾個月來沒人問過她的身體情況,她感到孤獨和易受傷害。她喜歡得到別人的關懷,而不是被審問和回答問題。「你好嗎,禮子嬸嬸?」 「很好。」但她在夜裡常常因想念丈夫而失眠,除此之外,她從自己多年的護理經驗中知道自己得了胃潰瘍。她在設法克服困難。現在,條件還算說得過去,衛兵對人們友好,住在這個集中營的多數人還都比較出色,雖然有時有個別人抱怨,但多數和禮子歲數相仿的人,尤其是婦女,都在盡可能地利用這些條件。有些男人仍然不能適應,他們因不能保護好家人,失去工作,因對目前的情況無能為力而感到有罪;他們幹體力活,削土豆皮,在冰凍的土地上挖溝,感到自己已失去應有的作用。這些工作與那些曾經是建築工程師、機械工程師、教授、甚至農民的工作極不相符。他們感到恥辱。 老人們四處散坐著,回憶著過去的時光,用自己不靈活的手去觸摸過去,但無法愛撫未來。唯有孩子們未受多大影響,除了那些患病和弱小的之外,多數孩子都已令人羡慕地調整到現實中來了,禮子有時認為十幾歲的孩子們開始甚至喜歡這裡了。孩子很多,總是在一起玩耍。他們在一起唱歌,演奏音樂或聊天,開心地笑,這使歲數大的人感到有些受不了。 「我在醫院工作,」禮子解釋道,「這很自然,這兒有很多患兒,有可惡的流感,近幾周麻疹開始流行。」麻疹極大地危害著孩子的生命。孩子們病得很厲害,成人也不例外,不時有老人病倒。他們一旦病倒後,命運多半是死亡。在圖爾湖的短短的一個月裡,已有一些人死去。要是在別處,這些人的疾病可能不會危及生命。她極不情願幫助做手術,這兒的條件極差,藥品短缺,連乙醚都不夠用。 「生活很艱難。不過,我們還得設法堅持。」她苦笑一下。如果和武雄在一起,生活會快樂一些。在整個戰爭期間,要是武雄一直不在身邊,日子會是怎麼樣,她不敢再往下想。現在,誰也無可奈何。她希望他還活著,能活到他們見面。武雄不喜歡坦弗蘭,她也有同感,但那時大家至少還在一起,可此時,除了祈禱和擔心外,她想不出任何辦法。 「自己幫自己吧,別在這兒生病,」她對弘子說,「別凍著,能吃什麼就吃什麼,離生病的孩子遠一點。我每個月在醫院掙十二塊錢。」她微笑著幫助弘子打開行李,不滿地看著她的衣服。在圖爾湖,這點衣服根本不夠用。「你最好參加一個編織俱樂部,自己織幾件毛衣。」很難找到毛線,有些人拆舊毛衣,用拆出的舊線給孩子或懷孕的婦女織衣服。禮子建立了一個「婦科病房」,但他們不願在婦女身上浪費乙醚或藥品,要留給做大手術的病人,這很像原始治療方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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