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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在過後的那一周,德·威特將軍自豪地宣佈,他已將上幹名日本血統的人從第一軍事區遷走,行動已經完成。一萬人被集中到坦弗蘭,但他們仍不知道他們還會被遷到何處。

  這時,彼得已經離開斯坦福大學。他已對科雷吉多爾島和中途島戰役失去了興趣,他現在僅僅惦念著弘子。他只剩下一周時間了,他想和她度過這一周的每一分鐘。很幸運的是,他沒有再受到審問和阻攔。他將車停在門邊,走進集中營,裝出表情平靜,態度隨和,他盡可能不引起人們的注意,那個上尉已將他視為朋友。

  彼得想方設法在集中營多和弘子呆在一起。有時一天十八個小時,有時二十個小時。

  當四周無人時,她就戴上那枚金戒指。這使彼得記起了結婚的日子。但不管他們抱得有多麼緊,或他們互相說自己對對方有多麼的愛戀,他離開的時間還是到了。最後一天,最後一夜,最後一個小時。那天夜裡,弘子躺在彼得的懷裡好幾個小時,看著天上的星星,猜想著他會被派往何地,回憶著他們在一起時的甜蜜時光。明天早上,他就要去奧德要塞報到了。他們默默地往回走。家人都已睡了,只有武雄還在等著他們。他想和彼得說再見,彼得就像是他的兄弟。

  「你要多保重自己。」彼得聲音沙啞地對武雄說,擁抱他,再見的話語很難出口,這一時刻令人肝膽俱碎。「這一切不久就會結束的,我會寫信告訴你們我的通訊地址。」他想鼓勵武雄,讓他堅持下去,但不知該怎樣說才好。他發現,在過去的一個月裡,武雄變得十分憔懷。如果沒有家庭,他會撐不住的。

  「你也一樣,彼得,保證安全,為我們大家。」

  彼得又低頭看著弘子。這時,弘子已經抽泣得不能自製。她整個下午和夜裡都在流淚,她想堅強起來,咽下淚水,但無論如何也辦不到。彼得也是如此。他們站在馬棚的邊上,緊緊地相互擁抱,泣不成聲。集中營的人們都已進入夢鄉,沒人看見他們。

  「我會回來的,弘子。記住,無論發生什麼,無論你在哪兒,戰爭結束後我都會去找你。」

  「我也會,」她堅定地說。她雖然還很年輕,但她知道,他是她的唯一,她已經是他的人了。「我永遠只屬￿你,彼得君。」她重複著自己在婚禮上的話。

  「照顧好自己……小心……上帝啊……我愛你。」說著,最後一次擁抱她,吻她。淚水順著他們緊貼在一起的臉流淌下來。「多多保重!」她輕輕地用日語說,慢慢地恢復了自然。「儘量保護自己。」近來他常聽她說這句話,他理解她的心情。

  「你也要保重,小東西。記住我是多麼愛你。」

  「我也愛你,彼得君。」她說著,慢慢地深鞠一躬。

  他走了。

  衛兵放他出了大門。她站在那兒,看著他。她一直站在那兒,直到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然後,才慢慢回到馬棚。她躺在乾草上,沒有脫衣服,心裡想著彼得,想著他們在一起度過的每一時刻。他怎麼會走呢?可他走了,而他們卻仍然留在這兒。這是結束,而不是開始。她希望這不是真的……他會回到她身邊來的……躺在那兒,她輕聲重複著那佛家住持的話。武雄只當沒聽見,沒有打斷她。

  彼得離開後的幾周裡,弘子極為痛苦。她在忙忙碌碌中度過每一天,她跟大家一起排隊,但很少吃東西。她清掃馬棚,幫助提水,水燒熱後,她就在禮子的幫助下洗澡。她和苔米一起玩,但是,她的心、她的靈魂、她的生活以及她的丈夫都已經飛走了。外人都不知道彼得是誰,他們認為他是他們家的朋友,是弘子的男朋友。禮子已經察覺到他們之間關係的變化,幾周來,她一直關注著他倆。她擔心弘子會因想彼得而生病。她讓弘子和她一起去醫院工作,想讓她有點事幹,醫院也正好需要人手。一萬人中總有生病的,患喉炎、感冒、外傷、胃痛的病人很多,還有不時發生的如麻疹、百日咳等流行病,老年人常得的心臟病,胸膜炎,有時,一周裡還有幾次緊急手術。藥品和醫療設備極為不足,但這兒有聖弗朗西斯科最好的醫生和護士,他們都是被遷居的日本人,他們是自願到醫院工作的。在這兒,弘子有事可做。

  她收到過彼得的幾封來信,他目前正在迪克斯要塞受訓,但除此之外,再沒有更多的消息。有兩封信幾乎都完全塗黑,她能看到的僅僅是「親愛的」和結尾處的「我愛你。彼得」,其他部分都被塗掉,她根本不知道信裡的主要內容是什麼。她也給他寫過信,但不知道她的信是否會同她收到的一樣經過檢查和處理。

  七月,是她來美國的一周年,她的生日也在這個月。住在下一排馬棚裡的那個婦女所開闢的小菜園裡已經開始出現生機。有人組織了編織俱樂部和合唱隊,還有拳擊、相撲和幾個壘球隊,孩子們玩的遊戲種類更多。婦女們還成立了宗教小組。一次,弘子見到了為她和彼得秘密主持婚禮儀式的佛家老住持。她向他微笑,他向她鞠躬,但誰都沒有說話。

  人們仍然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才能離開這裡。他們聽說,在北加利福尼亞已經建立了一個名叫曼滋那的集中營,但大多數被遷到坦弗蘭的人們還留在這裡。

  八月末,德國人包圍了斯大林格勒。這時,弘子得了流行性痢疾。她在醫院工作,但沒有足夠的藥品。她一周周地瘦下去,禮子很擔心,但她卻說自己感覺很好。肚子痛在這裡司空見慣,醫生們也不在意,禮子仍不放心。她臉色蒼白,明顯地感到難受,可禮子卻幫不上什麼忙。武雄身體也不好,他不止一次感到胸口疼痛。他很少跟別人說話,有一次,他痛得倒在馬棚裡。彼得走後,他總是沉默寡言,情緒低落,他很孤獨,沒有可以交流的夥伴。他對參加各種數量不斷增多的俱樂部不感興趣,他總是自我封閉。但他似乎和弘子,而不是他的妻子,有更多的共同語言。

  「你很想他,對嗎,孩子?」一天,他問她,她點點頭。自從六月份以來,她盡可能少出頭露面。沒有彼得,她覺得生命已失去了意義。她現在所能做的只是回憶往事和幻想未來。現實對她來說毫無意義,她很空虛。

  十二月,彼得來信告訴弘子,他已被派往英國,人們都在傳說將有一次大的行動,他說他會及時告訴她他的新地址。集中營的管理部門將他的來信送進一個專用信箱。以後的幾周裡,弘子收到的信就越來越少了。她害怕地胡思亂想,如果他們被再次遷移,也許就會再也收不到他的來信了。

  弘子天天都去醫院工作,可單調和恐懼卻與日俱增。他們仍不知道全家人是否會被分開,孩子們會不會被單獨隔離。在目前等待的狀態下,一切似乎都還平安無事。

  禮子有時還讓弘子幫著做些小手術。禮子的技術很好,醫生們都喜歡她。唯一的一次悲劇是一個十歲男孩在做闌尾手術時死去,原因是沒有專用的手術器械和藥品,禮子和弘子極為悲傷。第二天早晨,快到上班時間了,弘子說肚子很痛,不想去了。事實上,她忍受不了再看到另外一個孩子死去,或參加另外一次手術。

  上午,她幫助苔米又做了個娃娃屋。她倆已經幹了好幾天了,在沒有材料和工具的情況下,她們的進展既困難又緩慢。苔米原來的娃娃屋是那麼漂亮,所以,她現在總是一臉不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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