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沉默的榮譽 | 上頁 下頁
四三


  武雄在等著他們回來,他已經批改完了彼得帶來的作業本,看上去很高興。他想跟彼得談談。彼得坐下後,弘子就消失了。一會兒,她又回來了,精神煥發,梳理整齊,神采飛揚。他們的目光越過武雄的頭頂相遇,倆人都感到一陣興奮。

  彼得每天都來。他們雙雙走進深深的草地,消失在對方神秘的臂膀裡。他們已經不能分開,不能從愛情中掙脫,不能在漫長的歲月中等待。弘子有個計劃。到了下一周,她找到了她想要的。她偶然從在醫院工作的禮子那兒聽到了他的名字。她馬上找了個機會見他。

  他告訴她這算不了什麼,除非在上帝眼中,而俗人則例外,但弘子告訴他這是他們現在就想要的,其餘的事情以後再辦。第二天下午,弘子和彼得一起去找他時,他並沒有表現出驚訝,他對彼得是個白種人根本不吃驚。這個歲數很大的佛教住持為他們主持了婚禮。他用手數著念珠,一邊說出二十年前使她父母結合,使武雄和禮子結合的相同祝詞,她很熟悉這些簡潔的話。他宣佈在上帝和人們面前,他們成為夫妻。儀式結束後,他深深地鞠躬,祝福他們,願他們生許多孩子。

  弘子向他深鞠躬,十分感謝他。彼得也鞠躬致謝,使他感到不安的是,他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送給住持,錢或禮物會使他陷入麻煩的。彼得要弘子用日語向他解釋,因為住持聽不懂英語。她解釋了,但他說他理解,除了他們的感謝外,他什麼都不接受。

  他們向他深深地鞠躬,向他表示感謝。當他再次為他們祝福時,彼得給了弘子一個驚喜,他從口袋裡掏出一枚細小精緻的戒指。戒指極為細小,不注意根本看不出來,它的大小剛好能戴在她的手指上。

  「總有一天,我們會正式公佈的。」他說,深深地為他們能結婚而激動。

  「這已經是正式的婚禮。」她用日語說,並向他鞠躬,以表明她會永遠帶給他榮譽。

  弘子緊緊地挨著彼得站著,感到已經是他的一部分。他們感謝老住持,並請他為他們保密,老人微笑著答應了。他們離開那裡時,彼得笑得合不攏嘴。他們感到很驚奇,所有集中營的人竟然沒能看出來。

  「等等,」他們走過一排排馬棚時,彼得突然說,「我忘了件事。」

  「什麼?」弘子的心馬上提了起來。他沒有說話,在眾目睽睽之下,一下子摟住她,吻她。她聽到孩子們在笑他們。

  「我用吻新娘來向他們公開宣佈。」他解釋道。她也笑了起來,繼續往回走。老人們也向他們微笑。他們年輕、熱戀、發傻。他雖然不是日本人,但人們都認為他很英俊。他們是幸福的一對。

  儘管他們興高采烈,但是結婚對他們倆來說都是一個更加嚴峻的時刻。那天夜裡,他倆長時間地討論了這個問題,結婚意味著什麼,對他們的未來會有什麼樣嚴重的影響。現在,他們倆人已經結婚,她戴過幾次這枚結婚戒指,她將那枚銀戒指和金戒指並排戴在一個手指上,以防別人看出來。那枚結婚戒指實在是過於纖細,它很容易地就被那枚銀質戒指藏在底下。

  他們仍然每天長時間散步,到深草地裡去。沒有人懷疑過他們,就連她的表親們也沒察覺。彼得怕弘子懷孕,可害怕歸害怕,他們常常還是因激情而忘我,多數時候他都被情感所驅使。「我們應該小心點。」有一天他自責地說。她真美,很敏感。每次和她在一起,他都無法控制自己。

  「我不在乎,」她說,和他躺在一起時,她將小心謹慎拋到九霄雲外。這次她垂下眼睛,害起羞來,這是好長時間以來的第一次。她悄聲說:「我想要你的孩子。」

  「但不是現在,親愛的,」他似乎在責備她,「是在以後。」但所有他的打算都被立即忘記了,他們沒有採取小心的方式或任何措施。他和她躺在草地上,除了對她無盡的欲望和對她的身體的奇異感受外,他已經把任何煩惱都忘卻了。「我比孩子還要糟糕。」在他們走回馬棚的路上,他笑著說。這一刻是他們在一天中唯一能蔑視現實的時刻,他們已顧不得害怕和可能出現的可怕謠傳。他要在三周之內出發,但他們仍然在不停地討論著他們將被送到什麼地方去、誰會去哪兒、在新地方是否會安全。

  他們舉行小小婚禮後一周,當彼得再來時,他在大門處被衛兵叫住。衛兵讓他去管理處。彼得想,肯定是那個老住持將他們的事告訴了衛兵。進屋時,他盡力保持鎮靜,他問他們出了什麼問題。他們想知道他為什麼經常到這兒來,來看誰,為什麼,他們想瞭解他的政治觀點,要他出示身份證。

  彼得將能出示的東西都拿了出來,他的大學工作證證明了他是個正教授。他向他們解釋說,田中武雄曾經和他在一起工作,開始時是他的領導,後來又成為他的助手;他也說明不久他就要參軍,現在重要的是能和武雄一起完成他的研究項目。他說他需要武雄的幫助,在他參軍前的兩周內完成學校要求的一切任務。但不管他的話多麼令人信服,他們還是將他扣在那兒三個小時,讓他解釋、描述這個研究項目的內容。彼得在斯坦福大學的工作使他們很羡慕,他們對他的研究方向——政治學尤為感興趣。終於,他找到了唯一能夠讓他們放他走的理由:他將在兩周內參軍。不管他們提出什麼樣的威脅,不管他們怎樣令人厭煩,他都極力忍受著,他知道,到這兒來的次數不會太多了。

  下午,在離開管理處之前,他想問清楚弘子和他的親屬們會在什麼時候被遷走,遷到哪裡。問過他問題的衛兵說不知道。在西部各州已建立了十幾個遷居地,但目前尚未完成。那些被遷移的人們還得在這兒住上一段時間。不幸的是,彼得等不了那麼久。

  「不要為他們感到傷心,」上尉對他信心十足地說,「他們不過就是幾個日本佬。你的朋友是個聰明人,不過,相信我,多數日本人是傻瓜。他們中有一半人不會講英語。」

  彼得點點頭,裝出同意的樣子。但他說這些人中多數人有美國國籍。

  「這麼說也可以,但都是廢話,什麼第一代美國人、第二代美國人,誰管他們生在哪兒,事實是,他們都是日本人!沒人能相信他們會忠誠於美國,你也要小心才行。」他告誡他,「你的朋友也是如此!我想,你是願意參軍的。」彼得微笑地聽著,沒去理會他的荒謬理論。當他被最終放行,能夠到田中和弘子這兒來時,彼得才感到放下心來。

  他們整個下午都在為彼得擔心。當他給他們講述剛才發生的事情時,他看出弘子的目光中充滿了恐懼。他用不被人察覺的形式向她搖搖頭表示沒有什麼。衛兵們不知道他倆的事情。那天夜裡,當他倆又溜到草地上時,草地很潮濕,地面很涼,可他們今天比往日更加衝動,他倆都擔心失去對方。下午,在衛兵那兒,他以為他會被告知永遠不能再來。他離開守衛室的時候,對衛兵大為感謝。

  她在他的懷抱中,她吞沒了他,她氣喘吁吁。但彼得知道,她也有著同樣的恐懼。

  「我怎麼能離開你!」他臉色憂鬱。現在,他一夜不和她在一起都受不了,他的離去將是一場噩夢。軍隊命令有所改變,他必須先到奧得要塞報到,然後去新澤西的迪克斯要塞接受訓練。他猜得對,他將被派往歐洲。他們能呆在一起的時間僅剩下兩周了,以後就只能在遙遙無期中祈禱戰爭早日結束。

  那天夜裡,她捨不得放他離開。他也一樣。下午的事情讓他們感到後怕。當他們回到馬棚時,他們都疲憊不堪,憂心忡忡。武雄看到了這些。他知道,對彼得來說,離開弘子將會令他多麼難過。但他離開的鐘聲已經敲響,他幫不了他。他們互相擁抱後,武雄就回到馬棚,上床睡覺,讓彼得和弘子再多呆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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