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沉默的榮譽 | 上頁 下頁 |
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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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這兒不遠。心理學系那個助教的家和學校僅隔幾條街。我們到那兒去吃飯、跳舞。」他向弘子微笑。他居然能和一個一年級的大學生約會,這連他自己都感到驚奇。在過去的五年中,他處過的女孩都比弘子成熟,但在很多方面,弘子比她們聰明。「你倆呢,你們要去哪兒?」彼得問禮子。今天,禮子穿著武雄過聖誕節時送給她的紅色絲綢連衣裙,很漂亮。 「我們到街上去吃晚飯。」禮子回答。薩莉要到街對面的鄰居家去。肯去佩姬家。苔米和保姆留在家裡。他們離開時,彼得說不會很晚的,但武雄沒有給他們下「宵禁令」。 弘子和彼得笑著走出了家門。他再次讚美她的打扮。他控制不住自己,因為弘子看上去光彩奪目,他的朋友會被她迷倒的。這是他們的第一次約會,兩人都很興奮。「你看上去長大了!」他逗她。弘子笑著跑向汽車。天很涼。 「謝謝,彼得。」她直接稱呼他,第一次將「君」省去。她接受了親人的忠告,不穿和服,不鞠躬,不用外國詞匯,公眾場合不講日語。她努力使自己變成和別人一樣。武雄認為這對她很重要,這樣才安全。 這是她第一次與男人約會。在沿著校園路上飛馳時,她禁不住顫抖起來。 他朋友的家很小,裡面放著唱片,一片喧囂鼎沸。來客幾乎都是學生和年輕教師,幾乎沒人注意到他們的到來。弘子脫下外衣進屋時,彼得看到有些人注視著她,但沒人評論。來客中有一對年輕的日本夫婦。彼得和他們不很熟,只知道女的是教生物學的,男的在語言學系,但在這個擁擠的屋子裡,彼得沒法接近他們,將他們介紹給弘子。 主人準備了很多食品:紅、白葡萄酒和價格便宜的香檳酒,有些客人還帶來了杜松子酒、蘇格蘭威士忌和伏特加。有人已經喝得有些醉意,多數人仍在談笑或到旁邊已經專門為客人們空出來的臥室裡去跳舞,那兒裝飾著氣球和彩帶。從他們站著的地方,可以聽到弗蘭克·斯納德低沉的歌聲。 彼得將弘子介紹給他認識的每一個人,幫她裝滿一碟牛排和一些火雞肉。後來他們放下吃碟,伴著托米·多西樂隊弗蘭克·斯納德的歌曲跳起了舞。彼得緊緊地抱著弘子。這時已近午夜。他感到了她的體溫,而弘子覺得自己在彼得的懷裡是那麼嬌小。他害怕她不高興,沒有跟她說此時的感覺。他們似乎在無人的境地裡獨自享受。 這是彼得度過的最好的一次新年除夕之夜。他和弘子跳舞、擁抱。當有人大喊午夜到來時,他吻了她。弘子抬起頭來,看著彼得,感到在眾目睽睽之下很不好意思。她看到別人也這樣,彼得微笑著在她耳旁告訴她這是習俗。 「明白了。」她認真地點點頭。他將她抱在懷裡,吻著她,一邊慢慢地隨著音樂移動著腳步。令人陶醉的吻將他們送進了帶有夢想和希望的一九四二年。 「我愛你,弘子君。」他悄聲地對她說。她抬起頭,目光中充滿了幸福,然後點點頭。她不敢說話,身邊的人太多了。 他們緊緊地擁抱著,陶醉在音樂中。 突然,警報大作。大家一片籲聲,誰也不想讓警報破壞這美好的夜晚。人們不想理會它,但主人堅持讓大家去地下室躲避。燈熄滅了,在混亂聲中,客人們拿著香檳酒、葡萄酒跑進地下室,彼得發現許多人都已經喝醉。地下室裡擁擠不堪,它本來是專門為主人一家準備的,現在卻至少擠進了五十個人。那對年輕的日本夫婦已經走了,還有一些彼得認識的人也已離開,但這裡仍然是一片歡樂的氣氛,後來,大家漸漸地感到燥熱和不適,有些女孩開始抱怨說她們喘不上氣來。地下室裡塵土飛揚,呆在那裡的確很難受,可警報還沒有解除。他們知道樓上房間的窗戶上都掛起了防空窗簾,但他們不能離開地下室。田中家也同樣,自從珍珠港事件以來,家家都掛起了這種窗簾。 「上帝!我還以為他們會讓我們過個好年呢,日本佬,狗屎!」有人在一個角落裡罵道。地下室裡很黑,僅亮著一盞小燈,有人在角落裡接吻。彼得緊緊擁抱著弘子,這兒的浪漫氣息已漸漸消散,人們都想趕緊上樓、回家。半個小時過去了,他們還呆在那兒,他們受夠了。空襲警報持續了一個小時後,終於在一點三十分停止了。他們回到樓上,疲憊不堪。歡樂的節日氣氛一掃而光。一個人看見弘子,沖著她發難。 「就是他媽的像你一樣的小日本佬破壞了大家的歡樂,你知道嗎!」他怒氣衝天,「我下周就得去當兵,這得謝謝你,還得謝謝珍珠港事件!」他似乎要向弘子沖過來,彼得馬上將弘子拉到自己的身後。 「夠了,麥迪遜!」他喝醉了,但彼得不能原諒他的話。弘子躲在彼得的身後,臉色蒼白,渾身發抖。 「去你的,詹金斯,」醉鬼說,「你愛上了日本人,眼睛被蒙住了,你什麼時候才能聰明起來,不去舔田中的屁股?你知道嗎,聯邦調查局過幾天就會來捉你,最好把你的女朋友也一起捉走。」說完,他氣衝衝地走了。彼得看著他的背影,沒有再說什麼。他不想在新年打架,不想讓弘子受到驚嚇。他看出,弘子在努力克制自己,不讓眼淚流出來。彼得立即帶她去取衣服,晚上的歡樂氣氛消失得無影無蹤。 「對不起,」他幫她穿上衣服時說,「他喝多了,他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麼。」可這件事對他倆來說卻不僅僅是幾句難聽的話。他們匆匆謝過主人後,趕緊回到車裡。其他人都默默地看著他們,沒有人評論麥迪遜的話。彼得在想他們是否也有同樣的想法。難道他們都認為他是傻瓜?他們是不是都要向所有在這兒的日本人發難?可除了弘子之外,他們都不是日本人了,武雄和美國人完全一樣,禮子和孩子們都出生在美國,他們在說什麼?弘子也與珍珠港事件無關,為什麼他們要衝著她來?他們在想什麼?現在人人都怒氣衝天,武雄的預測十分準確。 開車回家的路上,弘子哭了起來。她向彼得道歉,認為是自己破壞了晚會。「你應該帶別人來,彼得君。」她連想都沒想,又回到了以前的說話方式。「你應該帶個美國姑娘,帶我去很不好。」 「那不見得,」他表情嚴肅、認真,「因為我沒有和美國姑娘談戀愛。」他看了看她,然後將車停到路邊。他將她拉到自己的懷裡,她還在發抖。「我愛你,弘子。你應該學得堅強起來。這樣的事可能還會發生的。武雄認為還得過一段時間人們才會冷靜下來。有人散佈『敵國外國人』的謠言,政府沒收學生的照相機,軍方每隔五分鐘就宣佈一次我們要遭到襲擊。」在過去的三周半時間裡,沒有一次真正的空襲,連目標都沒有發現,但報紙上卻每天都充斥著神秘艦船靠近海岸的消息。有些人似乎見過幽靈飛機,但更多的人並沒有。每天都有人因間諜罪而被逮捕。「你不要去理聚會上那些人說什麼。你瞭解自己,聽自己的和我的,弘子,不要聽那些罵你的人的話,或將根本不是自己的責任攬到自己身上。」 「可日本是我的祖國,我對他們的行為負有責任。」 「這是你自己無端加給自己的負擔。」他突然似乎很疲倦。他們在地下室呆了很長時間,渾身是灰塵。「你只能對你自己負責,不對別人。你不能左右日本國的行為。」她為自己國家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恥。如果美國採取不友好行為,彼得本人也會感到丟臉。 「真對不起。」弘子不自然地說。彼得的心又難受起來,她看上去很自尊,很溫柔。 「我為自己國家的不良行為向你道歉,真是太丟人了。」當他探過身來吻她時,她感到一種恥辱。「是很丟人,但並不是你的錯。你不丟人,你很漂亮。耐心些,弘子,會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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