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沉默的榮譽 | 上頁 下頁
二七


  「她們可能不會有什麼改變,可我不能一直那麼膽小。我必須拿出勇氣來,回去面對現實。」她微笑地看著彼得。她覺得當自己用日語說出「膽小」和「勇氣」時,似乎心裡已經勇氣十足。她知道她必須勇敢起來,她不能讓家庭失去榮譽,她要自尊自愛,決不能生活在懦弱之中。彼得聽到過日語中「勇氣」這個詞,它指的是武士參加戰鬥時所具有的勇氣。「我要回去,彼得君,我並沒有與美國作戰,我不與任何人作戰。」她的臉上放出光彩。他被她深深地吸引住了,她像一塊磁石,將他緊緊拉住,不能脫身。

  「你這樣說我很高興,」他輕聲地說,「我也不會與任何人為敵。」至少現在不會。他和學校教務部門談過,如果情況不發生變化,他會完成這個學年的工作,然後參軍。斯坦福大學給他一項研究項目,所以他們不會撤消這個專業。

  「他們不讓你再多教幾天課,真糟糕。」弘子惋惜地說。「要是你走了,武雄叔叔會很累的。」她用無奈的目光看著他。他拉起她的手。「打仗很危險,彼得君。」然後,弘子告訴彼得說,裕二參加了日本空軍。話剛剛出口,弘子突然感到有些異樣,她所愛的人竟會分別加入戰爭的雙方。這真不幸。

  不久,大家都進屋來了,彼得留下來吃晚飯。晚飯後,她和彼得出去散步,還帶著小狗,活潑的萊西跟著他們東顛西跑。他們漫步在熟悉的街道上,路過鄰居的房子時,她想起禮子所說的話。禮子說就是在鄰居中也有了一些細微的反應,她家的兩個鄰居突然對他們態度冷淡,那兩家有兩個兒子當了兵。肯也有幾個朋友的哥哥報名參軍。禮子照顧的病人也要求她離開病房,他不需要日本人來照顧他。她氣憤得真想殺了他。那個病人歲數不小,脾氣古怪,禮子也就不與她計較。另外一名護士遇到了同樣的問題,她的病人是個年輕的夏威夷婦女。

  「他們也很難接受這些。」彼得提到弘子的表親。「開始時,人們總會有些反應,我估計到後來就會好的。不會永遠這樣的。人們很憤怒,這可以理解。我們受到了空襲,所以每當看到日本人,他們就會想起珍珠港。」

  「但我的親戚是美國人。」她不同意。他當然也知道。

  「當然。但有些人不知道。可能他們一看到日本人的面孔,就會想起襲擊,就會憤怒。你的表親和我一樣,都是美國人。」

  「我是唯一的敵人。」弘子傷心地說,抬起頭來看著彼得。他將她拉過來,擁抱她,吻她。

  「你不是我的敵人,弘子君……你永遠也不是。」還沒有一個女人像她這樣讓他感到難以離開。就在本周,他終於和卡洛琳提出分手,但他們之間的最後談話卻出乎他的意料。他請她吃飯,想解釋他提出分手的原因。還沒等他說出口,她就建議他應在斯坦福大學換個專業。「換個專業?去教生物?」他感到這話很可笑。「為什麼?」他不明白她到底想說什麼。她說,按照美國人的做法,應該在今後拒絕和武雄合作,或者乾脆讓校方解雇武雄。

  「你瘋了嗎?」他睜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田中武雄是學校有名氣的老師,極為優秀。

  「可能,但他是敵人,」她坦白地說。「他應該被驅逐出境。」

  「驅逐到哪兒去?老天,他在這兒生活了二十年。如果他願意,他就能加入美國國籍。」彼得對她的話感到怒不可遏。接著卡洛琳又提到了弘子,認為她可能被捕,被投進監獄,然後可能被槍斃,為那些死於珍珠港的人們報仇。

  這是彼得聽到的最激進、最瘋狂的想法。但當卡洛琳提到弘子時,他再也按捺不住了,他感到震驚。

  「你怎麼能這麼說?你怎麼能相信報紙上的胡言亂語!我根本不相信上周有飛機來襲擊西海岸,要是有的話,他們早就會轟炸了。人們都已經靈魂出竅、瘋狂到了失去理智程度,還有那個狗屁德·威特將軍!可是你怎麼也這樣講,卡洛琳,我不理解。」她很固執,沒有任何辦法消除她對美籍日本人的瘋狂觀點。他知道,與她吵也無濟於事,但他還是堅持自己的觀點,這僅僅是出於對朋友的忠誠。他對她說,因為她的這種想法及出於其他一些一時來不及解釋的理由,他以後不想再見到她。

  卡洛琳看上去好像得到了解脫。她直截了當地說,任何同情日本人的人都是敵方間諜。他簡直不敢相信她能說出這樣的話。當他坐到車裡時,忍不住大笑起來,並在第二天早上向武雄轉述了她的觀點。可武雄既不感到好笑也不生氣,他認為卡洛琳的觀點僅僅是大洋中冰山露出的一個小尖頂。

  「我想我們馬上就會聽到很多人這樣說的。這是面對恐懼時人們會做出的自然反應。」

  「但那很可笑,你已經不是日本人了,我為你工作差點使我成了間諜。現在,武雄,你得承認這事很滑稽。」

  「我不認為這事滑稽,我們都須格外小心。」

  他將這些請況告訴了禮子。他們在周日吃晚飯時又討論了這件事,但彼得仍然認為武雄有些過分謹慎,他告訴弘子不要再鞠躬便是表現之一。武雄則認為盡可能不要讓人看出她是外國人是很重要的。他對自己的孩子就不用那麼擔心,因為他們是第一代或第二代日本移民,美國是他們的故鄉。

  彼得和弘子在晚飯後帶著小狗出去散步時,又重新提起這個話題。

  「武雄叔叔非常緊張。」弘子小心地向彼得說,開始帶著萊西往回走。「我想他是在擔心戰爭。我們都被捲入了戰爭,我們必須非常努力,給大家做個榜樣。」他也聽到過有人這樣講,那些生活在美國的日本移民此時感到他們應該向人們證明他們是好人,這不是他們的過錯。但在長相上,不論他們出生在哪裡,所有的日本人看上去都一樣,都被人們看成是敵人。這顯然不公平,這對弘子來說就更加危險,因為她是日本國籍。他擔心她回到學校後會發生什麼事情。隨著人們反日情緒的不斷高漲,人們的親屬、兄弟、男朋友去當兵打仗,她的同學們對她會產生越來越多的憎惡之情。

  「如果你回到學校,就會陷於危險的境地,我不希望你回去。」他堅定地說,他想保護她。她驚奇地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出他說的是真心話。

  「她們都是女孩。」弘子微笑著說。她們不能把她怎麼樣,大不了也就和以前一樣,傷害她的感情罷了。

  「好好想一想,弘子,你沒有必要回去。」

  「你過於擔心了,」她又沖著他微笑。「和武雄叔叔一樣。我很堅強。」她年輕、溫柔,她不會給她父親的臉上抹黑,她不會放棄學校,不會退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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