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沉默的榮譽 | 上頁 下頁
二四


  跟往常一樣,安妮離她們遠遠的,和自己的朋友在一起學習,門門功課都很優秀,作業做得也好。她的朋友很多,她還常去她們的房間,有時就在那裡睡一夜。她盡可能不和弘子和莎倫住在一起。班長知道她在別的宿舍睡覺,但視而不見,閉口不言。

  節日的歡樂過後,這一周對弘子來說太漫長了。到了週五,她很後悔不能回帕羅·奧德。她和彼得通過電話,她還一直在回想著感恩節時彼得說過的話。她仍然不敢相信他說的一切,不相信自己能接受他的吻。整個週末,她的心一直都被這件事佔據著。她給父母寫了封信,她想提到他,但還是因覺得這事對他們會不可思議而沒寫。如果寫了,他們會擔心的,現在,還不是說的時候。不管怎麼說,解釋起來很困難。她連自己都還沒有弄清楚呢,萬里之外的他們也只能感到茫然,所以她只寫了和田中家人一起過感恩節的經過。

  週六晚上,她早早地就上了床。安妮跟往常一樣出去了。莎倫在別的房間,和弘子不喜歡的女孩子們一起偷著抽煙,喝杜松子酒。弘子因她們不在這間屋裡抽煙、喝酒而感到慶倖。察看期還沒有過去,她不希望再遇到更多的麻煩。

  周日早晨,弘子和另外三個女孩約好去打網球。她們對她很有禮貌,讓人喜歡。雖然有一個女孩在弘子到場後有些遲疑,可幾分鐘後,她也不反對和弘子一起打球。她的情況總是如此,開始時人們拒絕她,因為她是外國人,是日本人,而感到不舒服,可當她們瞭解她以後就改變了對她的態度。可有些人還是消除不了歧視思想,尤其是那個聖弗朗西斯科人。她們都不喜歡日本人,認為日本人都來自沒有受過教育的家庭。事實上,弘子的家庭有著很好的教育傳統,比她們中多數人的家庭都更有歷史。她父親可以將自己的身世追溯到十四世紀,她母親的家庭則可上溯到更久以前,但他們兩家都沒有斯賓塞家那樣的巨大財富或貴族血統。

  弘子和同伴打贏了雙打,然後女孩們一起去咖啡廳喝汽水,議論著剛才的比賽。她們告訴弘子,說她們願意再和她一起打球。這是她三個月來第一次感到有了朋友。她想可能是由於運氣不好才和那兩個女孩同住在一個房間。

  十一點鐘剛過,她回到宿舍換衣服。大約半個小時後,當她從浴室出來時,聽到外面有人在大聲哭喊。她想一定是出了什麼事,所以沒等身上的水完全幹,就毫不遲疑地抓起浴衣穿在身上,紮上腰帶,開門跑到了大廳裡。那裡已經聚集了許多女孩,其中有幾個人拿著收音機,多數姑娘在哭。住在弘子旁邊第三間房的夏威夷女孩哭得最厲害。

  「出什麼事了?」弘子焦急地問,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可誰也沒有聽到她的話。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恐懼和緊張的神情,有人還站在樓上向下大喊大叫。過了好半天,弘子才聽懂她們在喊什麼。

  「我們被飛機轟炸了!我們被轟炸了!」弘子不由自主地向窗外看去,可沒有看見爆炸。有一個女孩含著淚水轉向她,抽泣著,只說了一句話:「他們轟炸了珍珠港。」她不知道珍珠港在哪兒,很多姑娘也不知道,那個夏威夷女孩臉色慘白,她當然知道那個地方。

  「珍珠港在夏威夷。」她回答了大家的問題,然後有人又做了進一步的解釋:「日本人剛剛偷襲了珍珠港。」弘子的心似乎一下子停止了跳動。

  有人說:「不可能!」

  「那他們來幹什麼?」有人大聲地問。突然間,大家都哭喊著向四處跑開,聖安德魯學院的宿舍大廳裡一片混亂。弘子極力想弄清發生的事情,可別人也不清楚,日本人好像是對美軍駐紮在夏威夷群島的軍事基地進行了兩次襲擊。似乎所有尚未起飛的美國飛機都被摧毀,數目未詳的軍艦被擊沉,有一些軍艦正在燃燒。毫無疑問,數小時之內,美國就會向日本宣戰。現在,女孩們最害怕的是那些日本飛機會直接飛到西海岸,飛到加利福尼亞。

  女孩們還在大廳裡滿臉淚水地哭喊著。弘子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間,緊張地思考著。這意味著什麼?真實的情況是什麼樣?他們真的發動了戰爭?她的父母安全嗎?她還能回家嗎?她會被警察逮捕嗎?她會被送到監獄、然後遣送回國嗎?裕二會當兵參戰嗎?——一切都難以解答。她突然想起幾個月來美國和日本的談判、日本與歐洲國家破裂,希特勒、墨索里尼、斯大林,這些都成為現在的焦點。世界範圍的戰爭已經開始,她也成為戰爭的一部分,令她感到顫慄的是:她來自敵對國家,而且與父母相距四千英里。

  換好衣服,大約一小時後,弘子才小心翼翼地回到大廳。這時,很多女孩已回到了各自的房間,還有一些留在大廳裡的女孩仍然在辯論著,哭喊著,聽著別人收音機裡的廣播。她幾乎不敢再回到她們中間。就在這時,她突然看見一個上午和她一起打網球的女孩,正上氣不接下氣地哭泣著。她來自夏威夷。兩小時以前,她才成為弘子的新朋友,可現在,戰爭爆發了,她們已成了敵人。她轉過頭來,發現了弘子,立刻變得滿臉怒氣。

  「你,你還敢看著我們?我的父母可能現在都被炸死了,你是他們中的一個!」這完全不合邏輯,但那天人們的情緒激動,另一個來自夏威夷的女孩也沖到大廳向弘子大叫,控制不住地哭著,弘子嚇得退回了房間。

  她在房間裡整整呆了一個下午,聽著收音機裡不斷傳來的恐怖消息。雖然日本人沒有襲擊加利福尼亞,但大街上已是一片混亂,氣氛非常緊張,人人都被告知要觀察敵機,海員和士兵都接到了歸隊的命令。整個下午,市民們紛紛擁人警察局和消防隊,自願報名參加防衛工作。美國本土從未遭到過襲擊,人們還沒有經歷過這樣的戰爭。

  武雄和禮子整個下午都在給弘子打電話,但一直無法接通,總機說他們在等待緊急電話,武雄也不敢因此讓弘子更加引人注目。他害怕她會遇到很多麻煩,他一整天都在為她擔心,他也不想將妻子和孩子留在家裡而獨自開車去學校接弘子,他們也感到不安。他們現在擔心的是美國,他們已與日本沒有關係了。他們現在唯一想與日本方面聯繫的人就是弘子的父親。武雄也試著和正雄取得聯繫,但沒有成功。武雄最後決定給他發個電報,要他證實他們安然無恙,問他怎麼解決他女兒目前的處境。如果美國向日本宣戰,馬上解決弘子的問題似乎已成必然,他向正雄保證弘子在美國會更安全。可從另一個方面看,武雄不敢肯定美國當局是否會允許她滯留。這種困境只有等他們得到更多的消息後才能確定。

  直到當天晚上六點鐘,武雄才終於和弘子接通了電話,這時她已經有些歇斯底里。她呆在房間裡不敢出門,害怕大家攻擊她,罵她的國家給珍珠港造成了毀滅。誰也沒有進過她的房間,可她膽戰心驚,不知道為什麼家裡人不給她打電話。她沒有和別人接觸,只是在房間裡哭泣,直到班長來告訴她說她叔叔打來電話,並默默無言地伴她下樓。

  弘子拿起電話時,只是哭泣,後來才用日語告訴他這兒是多麼可怕,她是多麼擔心她的父母,擔心禮子、武雄和孩子們。現在,她連英語都忘記了,她才十八歲,隻身一人在一個陌生的國度,處在敵人和陌生人的面孔之間。武雄提醒她說,她至少還有他們在身邊。這時,她想起了彼得,可能他現在也開始恨她了,可能從今往後再沒有人和她講話。

  這一個下午,她一直都在等待著警察的到來,可感到奇怪的是,他們沒來。她也在等著學校的什麼人來告訴她,讓她滾開,也許到星期天就會有人來告訴她的。

  「現在,鎮靜下來。」武雄在電話裡說,「什麼事情都不會發生的,這並不是你的錯,明天聽聽總統會說什麼。」他敢肯定,美國會向日本宣戰。「我要和你的父親通話,我不敢肯定你是否會被要求離境。你是個學生,被阻在美國,他們只能或者讓你回去或者讓你留下,沒人會把你送進監獄的。弘子,看在老天的份上,你不是外國間諜。如果可能,你父親會同意你留在這兒的。在這兒可能會更安全。」他十分清醒,他不是十八歲的女孩,他沒有單獨一人被一天都關在屋裡,也沒有遭到充滿敵意的女學生圍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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