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沉默的榮譽 | 上頁 下頁
一七


  「親愛的媽媽、爸爸、裕二,我很喜歡這兒,」她用從小就學會的工整的字體寫著,「聖安德魯學院非常美麗,我和兩個非常好的姑娘合住一屋。」她知道父親喜歡聽到這些。她不可能告訴他們安妮的態度、語氣或她對自己的歧視,她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事兒,但她不想讓父母擔心。「一個姑娘來自洛杉磯,」她繼續寫道,「她的父親在好萊塢工作;另一個女孩長得非常漂亮,她名叫安妮,來自聖弗朗西斯科。」她在不停地寫著,安妮瞧不起地看了她一眼,然後一摔門去吃飯了。

  第二天,安妮又去找房管員換房,可還是沒有成功,學校方面因她不喜歡與人同住而感到為難。校方當然會想到她家給學校的捐贈,也知道她母親于一九一七年畢業於聖安德魯學院,但他們已經沒有單人房了。安妮堅決不讓步,說既然已經答應了,就應該給她個單人間,她不和別人合住。當聽說還是不能換房時,她怒氣衝衝地回到了宿舍,在房間裡發狂地走來走去,這時弘子剛好回來取上衣。

  她不習慣穿西式服裝,總覺得不夠暖和,好像跟沒穿衣服一樣。

  「你要幹嘛?」安妮·斯賓塞用斥責的口吻說,仍在為不能換房而大發脾氣。

  「沒什麼,安妮君,」她道歉,連想也沒想就鞠了一躬。「如果打擾了,請原諒。」

  「真不能相信他們居然讓你我合住。」安妮站在那兒,盯著她,根本沒有發覺自己十分粗暴,沒有認識到她沒有權力這樣與弘子講話。要是她願意,安妮會裝得很討人喜歡,但她沒必要討弘子的喜歡。「你來學校幹什麼?」她怒氣十足地坐到床上。

  「因為我父親希望我來這兒,所以我就從日本來了。」弘子語氣平和,不理解既然她們是同屋的,她怎麼還發那麼大的火。

  「我也一樣,但我不知道我要跟誰一起上學。」她挖苦地說。她很漂亮,但卻給寵壞了。她有著自己階層的所有偏見,在她心裡,「日本佬」都只能做傭人,比自己低下得多。

  對弘子來說,這卻是件新鮮事兒。她還不完全明白。那天,她從和其他女孩的接觸中看到她們的冷漠,似乎她不是學校的一員。莎倫也是一樣,剛開始時,她對弘子還很熱情。雖然她們選了很多相同的課程,但卻不肯和她一起吃飯,或主動挨著她坐。與安妮不同,她在房間裡時,對弘子很友好,但只要一出門,她好像根本就不認識弘子。安妮不裝假,她從不與弘子講話,在很多場合,莎倫的虛偽比安妮的冷漠無情更加傷人。當有人在場時,莎倫會突然令人感到不舒服。

  「我不明白。」弘子在回帕羅·奧德過週末時對禮子嬸嬸說。她迷惑不解,每個人都和她保持距離。安妮和她的朋友們對她很粗魯,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她們為什麼不喜歡我,禮子君,我做錯了什麼?」她的眼中充滿淚水,她不知道該怎麼解決。禮子也傷心地歎氣,她知道弘子到哪兒也都會遇到同樣的問題。斯坦福大學比較大,而且是男女同校,情況也許會好一些;聖安德魯學院是所好學校,她在那兒可能受到良好的教育,但是它卻太小了,她不知道武雄會不會給正雄寫信,向他建議將弘子轉到斯坦福大學或加利福尼亞大學的伯克利分校。

  「這是歧視造成的。」禮子傷心地說,「這與學校無關。這兒是加利福尼亞,情況不同,他們對日本人不好,很難克服,你不用改變自己。」說完後,她有些後悔剛才的話,想做進一步的解釋,可看到弘子因為同學和同宿舍的人都拒絕她而心情煩躁時,禮子安慰她說:「以後會好的,如果幸運,她們會知道你的為人,會忘掉歧視,她們不會總是那樣的。」她看著弘子,伸出手去抱住她。她像一個傷透了心的孩子,看到她這個樣子,禮子覺得弘子很像苔米。

  「為什麼他們這麼恨我,禮子君?僅僅因為我是日本人?」她不理解,然而禮子卻點點頭。

  「虛偽、種族主義、歧視。可能斯賓塞認為自己地位很高,不願意和你住在一個房間;另一個女孩子大概也有著相同的想法,卻不承認。那兒外國學生很多嗎?」如果再有一個日本女孩就好了,但這種奢望太高了。

  「有一個英國人,一個法國人,我不認識她們,她們都是三年級學生。」受到別人的欺辱,還要和安妮·斯賓塞住在一屋,這將會是漫長的一年。

  「你跟別人說過這種情況嗎?可能跟學生顧問談談會好些。」

  「這樣做恐怕會使她們更生氣,可能是我的……」弘子在尋找適當的詞,「可能是由於我的責任,她們才對我不好。」她是想說「錯誤」。禮子知道她是什麼意思,卻不這麼認為,她在弗雷斯諾上學時也遇到過同樣的情況,時間也並沒有改變一切。如果他們生活在較大的日本人圈子裡,他們會感到自在、安全,但當他們進入其他圈子裡時,總感到有外界的威脅。儘管世界在發展,已發生了很多變化,但在加利福尼亞州,日本人和白人結婚仍然是違法的。這樣的事情很難向一個來自京都的十八歲女孩講清楚。

  「這是她們的過錯,弘子,你還是會交上朋友的,應該有耐心,離那些不喜歡你的人遠點。」她也是這麼告訴薩莉和肯的,他們的學校裡都有白人和日本人,他們也親身體會到過同齡人、朋友的父母和他們老師的歧視,禮子每次聽到這些時都感到傷心。在某些時候,孩子和日本人交朋友似乎簡單得多。她和武雄都上了歲數,浪漫的日子已經過去,少交幾個朋友對他們已經無關緊要。禮子還不知道薩莉和一個住在街角有愛爾蘭和波蘭血統的男孩子很要好。「要是可能,你可以每個週末都回家。」她向弘子建議,但對弘子來說,這是令人悲傷的一刻。弘子堅持說她要勇敢地面對現實,默默地接受現實。她保證說,儘管聖安德魯學院的女孩們對她不友好,她也要堅持學習。晚飯後,禮子對武雄講了這些事情。

  禮子堅持要武雄給正雄寫信,請他允許給弘子轉學。「她在斯坦福也許會遇到同樣的事情,」他坦白地說,「在斯坦福大學,這種情況當然也不會例外,這兒畢竟是加利福尼亞。」

  「就這麼認了?」看到武雄似乎很樂於承認這種情況,禮子發起火來。

  「事實如此,他們想把我們隔離開,他們想讓我們自己承認與他們不同,他們害怕我們與他們之間在文化、傳統上的差異,害怕我們的父母和祖輩們留給我們的東西。正是這些造成了我們之間的差別。」他已經習慣這些了,可他很同情弘子的處境。她是個溫柔的女孩,她們對她的態度及做法令人震驚。武雄和禮子都知道,他們不可能改變這一切。「她在學校不穿和服吧?」他這樣問是因為那樣她就更不容易讓人接受了,就是穿著西式服裝,她也是道道地地的日本人,與別的學生明顯不同。

  「可能不穿,她把和服都留在家裡了。」

  「那好,讓她堅持下去。」他要和弘子聊聊。

  第二天,武雄和弘子談到學校時,也和禮子一樣,不能給她提出什麼好的建議。她還是得面對歧視,想辦法交一些沒有歧視思想的朋友,早晚會找到的。另外,他們任何時候都會歡迎她回帕羅·奧德。

  但很明顯,情況並沒有好轉。一個月來,她總是在每個週末回家。每到週五,就像那個司機開車來接安妮·斯賓塞一樣,她乘火車回家。在過去的三周裡,安妮僅和弘子說過一次話,還是讓她把箱子拿開。

  「這大欺負人了。」當武雄告訴彼得時,彼得十分氣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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