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沉默的榮譽 | 上頁 下頁


  秀美是一個溫柔的女孩,在以後的幾個月中,他們成了好朋友,他們互敬互愛。在她眼裡,他溫柔、有思想;而正雄總是被她千變萬化的優美姿態所深深打動。等待他的,總是色香味美的飯菜和擺在神龕前及涼亭裡的鮮花。涼亭裡陳設著他們家中最重要、最能代表榮譽的裝飾——字畫。

  她知道他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並且十分小心,不讓他為瑣碎的事情擔心。對他來說,她是個完美的妻子。隨著時光的推移,他越來越感到她是多麼令人感到欣慰。雖然她仍然像原來那麼靦腆,但他感到在倆人的世界裡,他們之間的關係越來越融洽,越來越和諧。為了博得他的歡心,她甚至還學會了英語。吃晚飯時,他仍然和她講英語,還經常提起他在加利福尼亞的表兄武雄。武雄對能在大學教書感到十分滿意,他剛與一位日僑姑娘結婚。她是一個出生在美國的日本姑娘,曾被父母送到日本完成學業。武雄在他的信中說她是一個護士,名字叫禮子,她的老家在日本東京。正雄不止一次提到他夢想帶秀美去加利福尼亞看武雄,可現在,這只能是個夢想。在日本,大學教師雖然是個令人尊敬的職業,但收入卻有限。

  秀美懷孕了,可她並沒有告訴丈夫。根據傳統及她所受到的教育,開始顯懷時,她將肚子束了起來。直到早春時節,他才知道妻子懷孕。在一次做愛時,他發現她非常小心翼翼。秀美仍然十分害羞。他察覺後問她時,她甚至不好意思正面回答他,黑暗中,她將臉轉向一旁,臉上又紅又熱,點點頭。

  「是嗎,有小傢伙了?……是嗎?」正雄用手輕輕地將她的臉扭轉向自己,撫摸著她,微笑著問:「為什麼不告訴我?」她沒有回答,只是看著他,心中默默地想著,不能生個女兒,不能給他丟臉。

  「我……我每天都祈禱,正雄君,應該是個兒子。」她悄聲說,心裡感激他的體貼和關心。

  「生女兒我也一樣高興。」他真心地說,躺在她的身邊,他幻想著未來。他喜歡要孩子,尤其是她生的孩子。她這麼美麗,這麼可愛。他想像不出長得跟她母親一樣的小女兒會不可愛。秀美似乎對他的話感到驚奇。

  「你不應該這樣說,正雄君!」她害怕即使有一個生女兒的念頭就會生個姑娘。「你必須有個兒子!」她堅決的表情使他感到奇怪。在日本,像正雄這樣具有現代思想的人真是鳳毛麟角,他真的不在乎是男孩還是女孩。他還認為傳統觀念中的生兒子光彩的觀念極為愚蠢。他實際上喜歡女兒,喜歡能用新思想教育她,喜歡拋棄古老傳統的約束和限制。他喜歡秀美的可愛和傳統的思想方法、生活方式,但也喜歡她能夠接受他對現代思想的熱衷及追求。這就是他對她產生吸引力的方面之一,秀美高興地接受了正雄所有的新思想,以及他對現代文明發展及世界政治的關注。她並沒有將自己深深嵌入到這種思想模式中來,但卻對他所說的一切都感興趣。正雄想把這些思想傳授給他的孩子,將兒子或女兒培養成具有現代思想的人。

  「我們會有一個具有完全現代思想的孩子,秀美君。」他轉過身來,面對著她,可秀美卻將臉轉向一邊,臉上羞愧發燒。有時,他直接地看她時,她仍然感到不好意思。她深深地愛他,可她卻不敢用語言來表達,她將他視為一個她從未夢想到的那種具有魅力、智力及成熟的人。她聽不懂多少英語,卻願意聽正雄用英語對她講話。她認為他魅力無窮。

  「孩子什麼時候出生?」他問妻子,因為他對女人懷孕、生孩子一無所知。這年,法軍佔領了魯爾河,對德國進行了一場遲來的報復。在歐洲,有趣的事情已經開始,但相對於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來說,國際新聞已遠遠不再重要。

  「剛入夏吧,」她輕輕地回答,「我想是在七月。」這正好是在他們結婚一年的時間,正是孩子出生的好季節。

  「我想讓你去醫院生孩子。」他看著妻子,但馬上發現她目光中流露出固執的表情。他們結婚僅僅八個月,可他太瞭解她了。儘管他的現代思想對她似乎很有吸引力,然而在某些事情上,她絕對不會向現代文明移動一步,尤其當涉及到家庭事務時,她依然固守著傳統習慣。

  「我不去醫院,我母親和姐姐會來幫我。孩子生在這兒,如果需要,我們可以請個神官來。」

  「你不需要神宮,小傢伙,你需要醫生。」

  她沒有回答,她不想丟面子,也不想聽從他的建議。孩子快降生時,他們為此事爭吵得很凶,秀美哭得很傷心。她母親和姐姐按計劃在六月份趕來了。對她們的到來,正雄並不在意,但他仍然堅持要她去醫院看醫生,要孩子生在京都的醫院裡。很明顯,秀美害怕這樣做,她不想去醫院,也不想見醫生。正雄徒勞地跟她理論不休,他也勸說她母親,說去醫院對秀美更好,但她母親卻僅僅用微笑來對待這個奇怪的人。她自己生過六個孩子,一個在出生時就夭折了,另一個還是嬰兒時就死於白喉,雖說僅活下來四個孩子,但她知道生孩子是怎麼回事。秀美的姐姐也明白,她生過兩個孩子,還幫過很多婦女生產。

  隨著時光的推移,正雄發現他誰也不能說服。他失望地看著秀美的肚子一天天長大,在夏日的熱浪中日漸疲勞。每天,她母親都按照傳統習慣教她進行日常生活,為的是使她能夠順利生產,她們去神社祈禱,讓秀美吃傳統的孕婦飯菜。每天下午,她姐姐陪她到戶外長時間地散步、活動。每當正雄夜裡回到家時,他都發現秀美已經為他準備好了可口的飯菜,等著他一起吃飯。她為他忙來忙去,樂於聽他談些新聞。可對正雄來講,最能使他感興趣的新聞是關於她的情況。她看上去過於瘦小,肚子卻如此之大。她太年輕,太瘦小,他對她十分擔心。

  他一直想和她生個孩子,可現在到了快生產的時候,他卻感到十分害怕。他怕極了,怕生產會要她的命,不得已,他終於跟自己的母親講了這事。他母親回答說,女人天生就會生孩子,她認為就是不去醫院,沒有醫生,秀美也會平安無事,現在,世界上仍有很多婦女在家生孩子。此時,仍然堅持讓孩子出生在醫院的人就只有正雄自己了。

  不安的感覺與日俱增。六月的一天,他回到家,感到似乎家已被人遺棄,秀美沒有像往常那樣在外面等他,她沒在房間裡,沒在廚房磚砌的爐子邊,家裡到處靜悄悄的。他輕輕地敲了敲他岳母及大姨子的房門,在那兒找到了她們。秀美已進入「產房」幾個小時了。她躺在那兒,極度痛苦,口中咬著一根木棒,疼得在床上扭動著,她母親及姐姐站在她兩旁,用手按著她。房間有一大盆水,彌漫著重重的水汽。正雄向屋裡看時,她姐姐正在擦拭著秀美額頭上滲出的汗水。他退了出來,沒敢進屋。

  他深深地向屋裡的人鞠了一躬,轉過身子,唯恐她們感到不快,然後客氣地問她們他妻子的情況。她們說她一切正常,他岳母然後快步走到用來當作門簾的隔扇邊,向他鞠躬,將它關上。在這兒,聽不到秀美的任何聲音,但從他剛才看到的情形看,她的情況糟透了。他走開時,千萬種恐懼一起向他襲來,要是她太疼了怎麼辦?孩子太大怎麼辦?如果這孩子要了她的命怎麼辦?要是她能活下來,她會饒恕他嗎?她會不會永遠不再和他說話?她會不會因為這一切事情恨他?想到這兒,他感到十分沮喪。他太愛她了,他祈盼能再看到她那甜蜜、完美的臉龐。他真想進屋幫助她,但他知道,如果這樣做,她們會大怒不止的,產房不是男人進的地方。不論是在什麼地方,女人生孩子是不能讓丈夫看到的,但正雄自己認為他是個例外。

  他慢慢地走到花園,坐下,等待著她的消息,完全忘記了饑餓,忘記了一切。天黑時,她姐姐悄悄地走了過來,向他鞠躬。她為他做好生魚片和一些米飯。當她將飯菜遞過來時,正雄嚇了一跳,他不明白她怎麼能撇開秀美來照顧他,就連吃東西這個想法都讓他受不了。他向她鞠了一躬,表示感謝,接著,馬上就問起秀美的情況。

  「她很好,正雄君。到明天你就會有一個漂亮兒子了。」到天亮還有十個小時,她怎麼能忍受這麼長時間的痛苦。

  「可她現在怎麼樣?」他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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