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本特利·利特 > 古希臘的魔咒 | 上頁 下頁
四九


  站在塑像旁的是一個年輕女孩,頭髮染得半金半黑,身穿黑色透明胸罩和黑色短裙,裙子撩開了,裡面沒有穿內褲。她在用手自慰,臀部緩慢地、性感地晃著。

  跳舞的人停了下來,中間站著一個上身赤裸的女孩,有個男孩勃起的器官從拉開的拉鍊中伸出,兩個還穿著衣服的青年躺在破窗戶旁的地上,緊緊擁抱著。

  他本來想說點什麼,但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這些醉酒的年輕人的臉上寫滿了墮落和桀騖不馴,還有剛開始沒有留意到的威脅。

  面對這群入侵者,他的憤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懼。

  沒有人說話。

  在長凳旁的那位女孩傻笑著走到左邊,跨在被褻瀆的塑像上。

  她開始撒尿。

  寂靜的教堂裡響起了咯咯的笑聲,先是竊笑,然後變為爆笑。年輕人仍舊盯著他,表情裡毫無他所期望看見的羞恥,也沒有做了錯事後的內疚,反而充滿了自得和令人害怕的輕蔑。

  一個紮馬尾辮的男孩搖搖晃晃地走過來,把酒瓶遞給他。「嘿,酷哥,來一點。」

  帕斯特·羅賓斯想一掌打掉他手中的酒瓶,抓住他的衣領,搖他的頭,好讓他清醒清醒,但他只是站在那兒,男孩喝了口酒,打開了錄音機。

  其他的年輕人又開始跳舞,傳遞著酒瓶,叫著,扭著。地上的那兩個青年已脫下了一半衣服。後面的牆邊,有個男孩在用拳打一個女孩的乳房,女孩拼命尖叫。

  帕斯特·羅賓斯連忙回到辦公室,關上門,再牢牢鎖上。

  另一邊傳來了狂歡人群的笑聲。

  可笑的是他也想喝一杯,他在一生中從沒像現在這樣想喝上一杯。他渾身發抖,心害怕得直跳。以前從未有過這種遭遇,他曾給問題少年做過顧問,甚至還在舊金山的罪犯顧問中心工作過,但是他的經歷還不足以使他應付這個。不管是感情出現障礙的少年還是窮凶極惡的罪犯,他都能輕鬆對付,這些孩子顯然認識力不足,可那邊的那群人……

  有人在使勁砸門,他把門頂住,閉上眼睛,祈禱上帝不要讓他們進來。

  他們都不正常,這種異常是深層次的,不是由於家庭、社會、抑或精神失衡引發的表面現象,而是一種他看不見但能感覺到的東西,一種他不完全理解的東西。

  邪惡。

  是的,正是這樣。邪惡。這些孩子們都很邪惡,不是由於他們的所做所為是邪惡的,而是由於他們本身。

  他本想進來報警,但當他把背頂在門上,聽著在他的教堂裡進行的狂歡時,他意識到他很害怕這樣做。

  身後傳來瘋狂的敲門聲,強有力的敲擊深入骨髓。

  他咬住嘴唇,不敢做聲。

  他關在這裡已經有兩個小時,聽到了痛苦的尖叫,快感的呻吟和放肆的醉笑,東西被砸爛,玻璃被打碎。最要命的是音樂,可怕的不斷重複的說唱音樂在教堂迴響,掩蓋了微弱的聲音,淡化了吵嚷和嘈雜,使一切變得混亂不堪,失去理智,更令人害怕。

  然後,突然間……他聽見他們走了。音樂停止了,笑聲也淡去,叫喊聲也遠去,他們在向外走著、跑著,搖搖晃晃,甚至四肢著地。他聽見大門關上了,含糊不清的話語逐漸消失。他想從窗簾向外偷窺,以確信他們真的離開,可是又害怕這樣做,甚至連動一下都不敢。一小時後,他終於鼓起勇氣打開辦公室的門,朝教堂裡偷偷望去,看看所受的損失。

  「你們在幹什麼?」

  佩妮羅站在草坪中央,沖著幾位母親大喊。她們正在從挖開的警察身體裡掏出血和脂肪,塗抹到狄恩身上。顯然她們醉得一塌糊塗,但好像又週期性地保持著清醒,她們一會兒瘋狂野蠻,一會兒又嚴肅而有紀律,似乎她們已被某種東西所佔據。

  佔據。

  這就是發生的一切嗎?

  佩妮羅不這樣認為,無論事情的根源多麼怪異,也不是和自己毫無關聯。

  她們是她的母親。

  「放開他!」她喊道。

  傑琳母親抬起頭看著她,狂笑著。

  菲麗絲母親撾了她一耳光。

  其他幾位母親笑了,傑琳母親也笑了,她走過去扯住菲麗絲母親仍穿著的染滿血的小褂,一把撕了下來。

  希拉母親捧起一捧血向菲麗絲母親扔去。

  「住手!」佩妮羅聲嘶力竭地喊道。她一個個審視著自己的母親,感到害怕和迷惑,此刻她最想做的事就是逃走,走得遠遠的,越快越好。但是她能逃到哪兒去呢?警察局?這是她應該去的地方,可兩名警察已被她的母親們殺害,天知道她們還殺了多少人。

  她的父親。

  然而她不能做家人的叛徒,把她的母親告到警察局。她想阻止她們,甚至想殺死她們,但同時她又想保護她們使她們不受外人的侵擾。

  無論發生什麼,必須在家人內部解決。

  這就意味著如果得有人做些什麼的話,這個人就是她。

  母親們仍在血泊中嬉戲,她所有的直覺都在告訴她趕緊離開,逃出樹林,回到有燈光、街道、建築和汽車的文明中去,從而挽救自己;她所學過、思考過、信仰過的一切也都在告訴她去尋求援助,但是她意識到她不能那樣做,不能那樣對自己的母親。

  而且,她不能離開狄恩。

  狄恩。

  他在叫喊著,反抗著,想從給他抹血的醉醺醺的母親們手中掙脫。

  佩妮羅感到害怕,她朝菲麗絲母親走去,兩人在距離一英尺遠的地方停下。母親微笑著,神情裡充滿了勝利感和哀傷,「你現在知道了。」母親說。

  「知道什麼?」

  「我們是什麼人,你是什麼人。」

  她比以前更迷惑,更害怕。她會是什麼人?

  她猛地意識到對這一切她並不像想像中的那樣吃驚和厭惡。這很可怕,是的,還很令人厭惡,但她的反應是理智的,而不是感情用事,她認同別人看到此時此景時的感受,可她心裡卻沒有激起相同的感觸。她在以一種她應該反應的方式在做出反應,而不是她內心真正的感覺。

  恐懼依然存在,但不是肉體上的恐懼,不是害怕她會出什麼事,而是對一種認同感的恐懼,她們是她的母親,她是她們的女兒,她是她們中的一員。

  憤怒。這是她的真實情感,為她們對狄恩所做的一切感到憤怒。可這種憤怒是有局限性的,她不知道如果換個人,她是否還會有同樣的反應。她對死去的警察有過同感嗎?

  沒有。

  只是因為他是狄恩。

  她聞到了酒味,聞到了血腥味,混合的氣味吸引著她。

  她看著母親問道:「我們是什麼人?」

  「酒神的女祭司。」母親回答。

  女祭司。她聽說過這個詞,她們是希臘神話裡崇拜狄俄尼索斯的瘋狂女人,熱衷於葡萄酒和性快感,曾在祭祀儀式中將俄耳甫斯野蠻肢解,在有序的希臘神的世界中,她們是代表混亂的另類,是古代宗教的陰暗面。

  可是女祭司不可能存在,她們只是神話中的人物,虛構的角色。

  不是嗎?

  「我們從來都是存在的。」菲麗絲母親把手臂放在她的肩上溫柔地說。佩妮羅強烈地意識到母親一絲不掛,身上的血散發出甜香和新鮮的氣息,「但人們把我們遺忘了,他們忘掉了以前的神。」

  「沒有人會忘掉一切,」佩妮羅說,「人們——」

  「人們把這叫做神話。」

  佩妮羅什麼也沒說。

  「這些並不是童話故事或者臆想,原始人不這樣解釋他們不瞭解的一切,」母親用指頭沾起胸前的一滴血,舉到嘴邊說,「這是真理。」

  母親身後傳來狄恩的叫聲,尖利的叫喊聲變成持續的大笑。

  「你們在對他做什麼?」佩妮羅問道。

  「替他招魂。」母親的聲音低沉,充滿了崇拜,「讓他回來。」

  佩妮羅感到渾身涼颼颼的。「他?」

  「狄俄尼索斯。」

  她並不覺得奇怪,儘管本該如此。她永遠也想不到母親們會用血抹在她的男朋友身上,想把他變成希臘的神,可是事情發生在她們自己頭上,一系列的事串在一起,好似無法避免,幾乎自然而然,而她只有站在一旁聽任她們將真相步步揭開。

  「從前我們崇拜他,」母親說,「那時候沒有預言家和牧師,我們就起著他們的作用。我們讚美他,他就給我們報償。」她又用手指沾了一滴血舉到嘴邊說,「他帶給我們葡萄酒、性和暴力,參加我們的殺戮和慶祝,每個人都很幸福。」

  「那時神和我們生活在同一個時代,和猶太教、基督教這些現代信仰不一樣,我們的宗教不是由古老的故事組成。它是活的宗教,我們和神共同存在,他們對我們的生活感興趣,從奧林匹斯山上下來和我們在一起,與我們融合。」她的聲音變得微弱,在她身後,佩妮羅聽見了狄恩的笑聲。

  「那麼你們的神為什麼消失呢?」

  「因為人們不再信仰他們。」

  「然後呢?」

  菲麗絲母親溫柔地對佩妮羅微笑著說:「還記得你小時候我們帶你去舊金山看的話劇『彼得·潘』嗎?在河克·貝爾死去的時候,觀眾應該大喊相信她。那時你用盡全身力氣大喊,想挽救她的性命。」

  佩妮羅點點頭說:「我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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