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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四


  埃倫·傑斯特羅憑常識也可以想到:讓他們乘臥車,這可能是德國人更殘酷的愚笨行為,是官僚機構的一時疏忽,或者是一個精心策劃的辦法,為的是不要讓某些人乘牲口車,以免他們在周圍人群當中點燃起反抗的火花。然而,你要堅持不被別人在絕望中懷抱的熱情所激動是困難的。他自己也渴望能夠活下去。這十七個高級知識分子爭辯起來時,那些話都是娓娓動聽的,這些人是:三位長老、兩位拉比、一位交響樂隊指揮、一位畫家、一位鋼琴演奏家、一位報紙發行人、三位醫生、兩位作戰中負過傷的軍官、兩位半猶太血統的實業家,還有那位遣送組主任,那是一位滿面愁容、個子矮小的柏林律師,只有他從來不跟別人談話,甚至不朝他們看上一眼。誰也不知道,他有什麼事開罪了他的上司。

  除了在他們包房外邊站崗的那個衛兵,其他的德國人都不去理會這些猶太人。乘党衛軍的車,不管算是享受多麼大的特權,它只使人感到緊張。猶太人通常都是像染了瘟病的畜生,被從那些權勢人物中隔離開來。他們只可以聞到送上車來供党衛軍大嚼的伙食的香味。一到晚上,車上就有人醉醺醺地高唱輕鬆的歌曲,大聲爭論不休,有時候聽來隻覺得可怕。這種條頓人中習見的喧鬧近在咫尺,使這些「知名人士」膽戰心驚,因為隨便什麼時候,只要党衛軍想到要解悶,他們就會跟這些猶太人開一次玩笑。

  第二天晚上,已經很遲了,幾個党衛軍軍官還在噴著酒氣大唱其《霍斯特·韋塞爾之歌》,這時候傑斯特羅就想起三十年代中期他在慕尼黑第一次聽到這首歌。當時的感想重新湧上他的心頭。那時他雖然覺得納粹黨人可笑,但他們這首歌裡確實含有一些德國人隱藏在心底的愁悶;即便是現在可能即將死在他們手中了,他仍舊可以在這嘈雜的合唱中聽出那種樸素但富有浪漫情趣的「對故鄉的懷念」 。突然,包房的門推開了。警衛喊道:「那個臭猶太佬傑斯特羅!到四號包房去!」傑斯特羅被嚇得戰戰兢兢。其他的猶太人都沉下了臉,讓開了路。他走出去,警衛踏著沉重的步子跟在他後面。

  四號包房裡,一個花白頭髮、雙下巴頦的党衛軍軍官在和其他幾個軍官喝酒,吩咐他站在一邊侍候。這位党衛軍軍官正在高談闊論,把七年戰爭 和第二次世界大戰對比,指出希特勒與腓特烈大帝之間有一些可喜的類似之處。他再三強調,這兩場戰爭都說明,一位偉大統帥所領導的紀律嚴明的小國,可以抗敵幾個庸碌無能之輩所領導的巨大但是不穩定的聯盟。腓特烈像元首一樣,也巧妙地施展了出奇制勝的外交攻勢;他總是首先進攻,屢次以剛強的意志扭轉了看來是必敗的戰局,而到最後,俄國伊麗莎白的猝死,就給了腓特烈需要的時機,終於簽訂了一項有利於他的和約。斯大林、羅斯福和丘吉爾都高年多病,有不健康的習慣。他們當中,無論哪一個死了,聯盟就會同樣在一夜之間瓦解,花白頭髮的軍官這樣說。其他幾個軍官都很受感動地交換眼光,很懂事地點著頭。

  他突然對傑斯特羅說:「我聽說,你是一個很有名氣的美國歷史學家。你對這些事總很熟悉吧。」

  十八世紀的歷史並不是傑斯特羅的專長,他讀過卡萊爾論腓特烈的著作。「啊,對!卡萊爾!」 花白頭髮的軍官興奮地說,鼓勵他再談下去。埃倫說,這兩次戰爭的確具有非常相似之處;希特勒活脫就是一個腓特烈大帝的化身;俄國伊麗莎白之死,顯然是一次出自天意的轉變,而這種轉變在這次戰爭中也會隨時發生。他被打發出來後,在走回到房間去的路上只覺得自己可恥。但是警衛給他送來了一份麵包和香腸,他把它們分給其他人吃了,這才感到舒服一些。

  第二天早晨,那個花白頭髮的軍官又把他召喚去,這一次只有他們兩個人個別談話。看來軍官地位很高,所以對一切都滿不在乎;他吩咐傑斯特羅坐下,但對一個猶太人來說,在党衛軍面前這樣坐下乃是一件聞所未聞的事。軍官說,他從前教過歷史,但是一個狡猾的猶太人搶走了他候補的教書職位,斷送了他的前程。他吸著強烈的雪茄,跟埃倫談了三個小時,迂氣十足地討論此後三四個世紀裡德國統治下歐洲的政治結構,認為最後將形成一個德國的獨霸世界,還引證了早先普魯塔克 等作家的話,並拿希特勒去比擬許多偉大人物,包括利庫爾古斯 、索隆 、穆罕默德 、克倫威爾 、達爾文等。埃倫只有聆聽和點頭的份兒。這一席幼稚可笑的談話,對他多少是一種排遣,可以讓他忘了對死亡擔心害怕時那種近似偏頭痛折磨人的念頭。他被打發出來後,在包房裡又領到了一份香腸麵包,他又把它們分給了大夥。此後他再沒見到這個花白頭髮的軍官。火車一進入波蘭,經過的城鎮的站名下面都有指向奧斯威辛的箭頭。這時埃倫真想再有那樣的排遣,哪怕是聽聽粗暴的党衛軍唱的歌曲也是好的,因為可以借此消磨這些精神上折磨著人的時間。然而,這一天德國人都不吭聲了。

  直等到他在比克瑙車站下車的時候,埃倫才完全明白以前沒想到的事。他和那些「知名人士」一簇堆站在探照燈光以外的地方,看見了遠遠那面人們下車的情景——猶太人都嚇得往下跳,有的摔倒在地,有的茫茫然徘徊不前;穿著條紋衣服、剃光了頭的犯人,漫不在意地把一些屍體和行李扔下了車;屍體在站台上堆成一長行;更引人注意的是,那些卸貨的人把兒童的屍體像木屑心的玩偶似的從車上扔下來,然後把它們另成一行遠遠排列開。埃倫在探照燈光下尋找娜塔麗。有一兩次,他好像看見了她。但是,有兩千多名猶太人從所有的那些牲口車裡湧出來。他們一起擠在那個長長的站台上,在德國人的吆喝聲中和棍子的敲打下,男人同婦女和兒童分開了。列成五個人一排的隊伍。要在這樣亂哄哄一大群搭拉著腦袋的人當中認清楚一個人,那是困難的。

  經過猶太人吵吵鬧鬧從車裡猛衝出來的第一陣騷亂,站上的氣氛一時又變得平靜和沉悶了,這時傑斯特羅不知怎的,忽然想起那天晚上他一家人夾在一群衣衫襤褸的猶太移民當中從一艘停泊在埃利斯島的波蘭船上登岸的情景。現在,又和當時相似,在探照燈的照耀下,一些身穿制服的官員威風凜凜地走來走去,大聲兒發命令。這些新來到異鄉的人舉目無親,茫然失措,站在那兒等著什麼事情發生。但是,在埃利斯島沒有警犬,沒有機槍,沒有一排排的死屍。

  可不是,就要發生什麼事情了。這會兒正在給活人和死屍點數,要確知這裡運到的跟前一站運出的人數是否相符。党衛軍要為所有運到奧斯威辛的猶太人向德國鐵路公司總付一筆車費,記帳的手續肯定是一絲不苟的。猶太人男女分開了,五個人一排,安安靜靜地沿鐵道排成了黑壓壓兩行。那些剃光了頭穿條紋衣服的人就趁這時候去卸空火車,把所有的行李什物都堆在站台上。

  這些東西被垛成幾大堆。看上去它們好像是乞丐的破爛貨,但是傑斯特羅可以猜想到,它們當中隱藏著多少財富。猶太人不顧死活地把畢生剩下的積蓄都帶在身邊,現在它們都隱藏在那些樣子難看的破爛堆裡,或者夾帶在主人身上。埃倫·傑斯特羅知道自己將要遭遇到什麼,已經把他的錢和《一個猶太人的旅程》手稿一起留在了特萊西恩斯塔特的牆壁裡面。讓發現它們的人一起拿去吧,但願他們不是德國人!聽了班瑞爾描繪在奧斯威辛如何搜括死人的錢財,埃倫·傑斯特羅對瘋狂的屠殺已初步有了一個模糊的概念。殺人越貨原是猶太人古代就遭到的危險;國社黨的新發明,只不過是將其組織成為一種工業程序而已。好吧,德國人可以要他的命,但是他們沒法搶走他的東西。

  婦女的行列終於開始移動。這時候傑斯特羅親眼看到班瑞爾描繪的程序了。國社黨軍官正把猶太婦女分成兩行。一個瘦長的軍官好像全憑他的手或左或右那樣一揮作出最後決定。一切都在按照一種安靜而刻板的官樣形式進行。這時候,你只聽到德國人的談話聲,警犬偶爾的吠叫聲,火車頭冷卻時噴出蒸汽的噝噝聲。

  他和那些「知名人士」站在燈影中留心地看。他們分明是被免除了這一次挑選的手續。直到現在,他們的行李仍舊放在車上。也許,那些樂觀者的想法是對的吧?一個党衛軍軍官和另一個警衛被派來管這特殊的少數幾個猶太人;這兩個外表很平常的年輕德國人除了他們那一身威風凜凜的制服外,並沒什麼其他可怕的地方。警衛長得相當矮小,戴著一副無邊眼鏡,端著一挺手提機關槍,儘量裝出一副溫和的樣子。兩個人對自己執行的例行公事都好像感到很沉悶。軍官不說什麼別的,只吩咐「知名人士」不許談話。埃倫·傑斯特羅手遮著探照燈光,繼續向站台一路望過去,想要找到娜塔麗。如果發現了她,他就決定把這條命豁出去;他要向軍官指出他這個侄女,說她有美籍護照。把這句話說出口,只需要三十秒鐘就夠了。哪怕是挨打或者槍斃,他也不去管它。照他猜想,德國人可能要知道有關她的情形。可惜他沒法把她指出來,雖然知道她就在人群中什麼地方。她身體很強健,不可能在車上生病死了。她肯定不會在稀疏零落向左面走過去的那一行婦女當中。那些婦女,你可以很容易地把她們分辨出來。她可能是在密密匝匝向右面走過去的另一行婦女當中,那些婦女多數都攙著或抱著孩子。再不然,她就是在那一長列未經挑選的婦女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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