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戰爭與回憶 | 上頁 下頁 |
三二三 |
|
車上的情形越來越糟。第二天,那些病得厲害的人在他們躺著、站著或坐著的地方一個個地死去。第三天,天剛亮一會兒,娜塔麗身邊一個發高燒的小姑娘開始抽搐,扭動身體,揮著手,接著就僵硬不動了。沒地方可以安放屍體,於是死了小姑娘的母親悲悲切切,把屍體緊摟在懷裡,仿佛它還是活著似的。孩子臉皮發青,閉著的眼睛凹陷下去,下巴搭拉著。過了大約一小時,一隻腳抵著娜塔麗的那個老婦人口裡吐血,一邊喘氣一邊發出咯咯咯的響聲,接著就在她牆跟前那塊地上一骨碌倒下了。那個不知疲勞、一直在車上擠來擠去、設法救護別人的捷克護士,這時也沒法起死回生。另一個人搶佔了牆跟前那塊地方。 老婦人躺在那兒,身上聳起著她那件短大衣。一條皮包骨的腿伸在外面,腿上還套著毛線襪,系著綠色襪帶,後來娜塔麗把它推到大衣遮蓋著的地方,一面硬著心去想從前的另一些事,竭力克制自己的恐怖。但這樣做並不是容易的。火車顛簸著向東行進,發出卡噠卡噠的響聲,這時候糞臭中夾雜著那股死人的氣味越發難聞了。党衛軍把特萊西恩施塔特的病人都塞在車子的另一頭,那裡大概已有十五個人死了。被遣送的人已經完全麻木,都在窒息的臭氣中打盹,或者茫然地瞪著什麼。 車刹住了。 什麼人在外面粗聲粗氣地嚷嚷。鈴聲響了。火車驀地向後一退,接著又是向前移動一下,這是在調換機車頭。它停下了。打開了車門,以便將那兩個臭氣騰騰的尿桶倒乾淨。陽光和新鮮空氣就好像是一陣音樂聲湧進來。捷克護士裝滿了她的那一桶水。列車長告訴送水來的党衛軍,說有幾具死屍,党衛軍喊道:「好呀,算他們走運!」他拉上了車門,咯噠一聲把它鎖上了。 火車再開動時,沿途閃過去的車站已是波蘭地名。這時候聽到車上的人大聲談到「奧斯威辛」。娜塔麗旁邊的一對波蘭夫婦說,車正在一直開往奧斯威辛。奧斯威辛好像是一塊大磁石,正把這列車吸引過去。有時候,路線好像轉了方向,於是大夥都精神振奮,但是過不一會兒,它總是又向奧斯威辛那面折轉過去——向那幾個維也納婦女管它叫奧斯赫維茲的地方折轉過去。 這時候,娜塔麗已經坐了七十二小時了。她那支撐著身體的胳膊已被磨破,鮮血染汙了她的衣服。她已經不覺得饑餓。口渴痛苦地折磨著她,使她忘了其他感覺。自從離開了特萊西恩施塔特,她只喝過兩杯水。她嘴裡乾燥得好像是一直在吞咽灰土。捷克護士把水分給那些更需要的人:兒童、病人、老年人、垂死的人。娜塔麗老是想念美國的冷飲,想念自己喝那些冷飲的時間與地點:在雜貨鋪裡喝冰淇淋蘇打,在中學舞會上喝可口可樂,在大學裡舉行野餐時喝冰啤酒,喝廚房裡自來水龍頭裡的水,喝辦公室裡冷卻器裡的水,在阿迪龍達克可以看到鱒魚出遊的地方喝棕色石潭裡冷冽的水,在打完網球洗冷淋浴時喝雙手捧著的水。但是,她非得驅散這些想像不可。它們要使她發狂了。 車刹住了。 她望出去,看見一片片農田和樹林,一個村落,一座木頭建築的教堂。幾個穿灰綠色制服的党衛軍在外面走過去,他們伸直了腿,吸著她可以聞到氣味的雪茄,說著一口德語,親切地聊天。從一間離鐵路不遠的農舍裡,走過來一個男人,留著絡腮鬍子,穿著皮靴和泥汙的衣服,背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大口袋。他摘下帽子,向一個党衛軍軍官說幾句什麼,軍官冷笑了笑,輕蔑地向這列火車做了個手勢。不一會兒,車門拉開了,那大包東西從空隙中扔進來,車門又關上了。 「蘋果!蘋果!」令人快樂得難以相信的話,像歌聲傳遍了整節車廂。 這位好心腸的善人是誰呀,這個滿身泥汙、留著絡腮鬍子的人是誰呀:他怎麼會知道這列靜悄悄的火車裡關的是猶太人,對他們發了善心?誰也沒法回答這些問題。被遣送的人站起了身,眼睛裡閃出亮光,消瘦的臉上露出痛苦、急切的神情。一些人開始張羅,把蘋果遞到那些伸出去攫取的手裡。火車開了。一下子牽動,娜塔麗麻木的腿站立不穩。她只好去拉那個分發蘋果的人。那個人朝她瞪了一眼,但接著就大笑起來。原來他是造幼兒園的那個監工。「站穩了,娜塔麗!」他在袋裡一陣掏,給了她一隻綠油油的大蘋果。 娜塔麗咬出了第一口蘋果汁,她已經涸竭的唾液又流了出來;果汁是那麼清涼;它是那麼甜美;它將一股活力像電流刺痛了她似的傳遍了她的全身。她儘量慢慢地吃那只蘋果。她四周圍的人都在啃著蘋果。那種收穫季節的芳香,那種蘋果的香味,在污濁的空氣中悄悄地飄散開。娜塔麗把嚼碎的蘋果吞下去,一口口精細地咬著。她吃那蘋果的心。她嚼那苦澀的莖。她舔那流在手指上和掌心裡的甜汁。接著,她就像吃完飯、喝了酒那樣感到一陣發困。她盤著腿坐著,一隻手托著腦袋,那擦破了的胳膊肘擱在地上,她睡著了。 她醒來時,月光映出了高窗子青色條紋的長方形。這會兒比剛才火車駛出山地時更暖和了。整個臭氣熏人的車裡,那些筋疲力盡的猶太人在睡夢中互相倚偎著,前磕後撞,東倒西歪。她身體僵得幾乎沒法動彈,但仍舊勉強掙扎到窗口,去呼吸新鮮空氣。火車正駛過一帶長滿矮樹叢的卑濕的荒地。月光照在四下都是濃密的香蒲和大葉子蘆葦的沼澤上。火車駛進一道高高的有刺鐵絲網,這種繞在混凝土柱子上的鐵絲網一直延伸到月光下可以看到的遠處,分段建有隱約可辨的瞭望塔。有一個瞭望塔離開鐵路線十分近,娜塔麗瞥見熄滅了的探照燈圓筒底下兩個守在機槍跟前的警衛側影。 鐵絲網裡邊展開了更廣闊的荒地。向前望去,娜塔麗看見一片淡黃色的燈光。火車放慢了速度;車輪的轆轆聲變低了,也減緩了。她竭目力望去,可以辨出遠處一排排長列的小屋。這時候火車來了一個急轉彎。一些猶太人隨著車輪的轉動聲和擺晃著的車身發出的呻吟驚醒過來。火車還沒完全駛直,娜塔麗已經看到前面一座寬大堅實的建築,它有兩個拱門進口,被月光照亮的路軌伸進了那裡就不見了。這明明是鐵路線的終點,是他們的目的地奧斯威辛。雖然並沒看見什麼可怕的東西,但是她禁不住渾身發抖,心裡感到一陣難受。 火車開進了一個黑暗的拱門,到了一片燦爛耀眼的白光底下。車滑溜過去,最後停靠在一個被探照燈照亮的極長的木頭站台旁邊。一些党衛軍,有的手裡牽著大黑狗,一溜兒站在鐵道旁邊。許多奇形怪狀的人,也在那裡等候著火車:他們都剃光了腦袋,穿著破爛的直線條紋囚衣,一共有十來個,都沿站台站著。 火車停下了。 掀起了一片可怕的混亂鬧聲,只聽見棍子敲打在木頭車壁上,狗在吠叫,德國人在吆喝:「走出來!都出來!快!出來!出來!」 猶太人不會知道,這樣的接待確是很不尋常的。党衛軍總是喜歡猶太人安安靜靜地來到,那樣就可以把他們一直騙到底:他們斯斯文文地走下車,向他們訓話時談到衛生檢查和分配工作,保證把行李都送到,然後就是辦完其餘老一套玩意兒。但是,有消息說,這一批遣送來的人可能不聽話,所以才採取了這種不尋常的嚴厲辦法。 車門都拉開了。燈光把擠在裡面的猶太人照得眼睛發花。「下來!出來!跳!留下你們的行李!不許帶行李!你們會在自己營房裡領到的!出來!走下來!出來!」一時看不見猶太人,只看見一片耀眼的白色燈光。一些體格魁梧、身穿軍裝的人跳進了火車,揮舞著棍子怒吼:「出去!你們再等什麼?動一動你們的臭屁股!出去!丟下那件行李!滾出去!」猶太人都儘快向前擠,爭先恐後地往車外面逃。娜塔麗離開車門很遠,擠在一群人當中,被人群一直向燈光那面擁過去。她幾乎是腳不點地走著。她嚇得直冒汗,發現自己正對著一片耀眼的探照燈光。天哪,要離開站台這麼遠跳下去呀!瞧那下面,孩子們滿地亂爬,老奶奶摔倒了,俯撲或者仰倒在地上,露出了她們可憐的白色或紅色襯褲。那些穿著條紋衣服的怪物在她們當中跑來跑去,把栽倒的人扶起來。這一切印象留在娜塔麗幾乎已經麻木的意識裡。她不願意跳在一個孩子身上,她在躊躇。沒一個可以下腳的空隙。她腦子裡閃過了這個念頭:「總算沒讓路易斯受這個苦!」什麼東西「吧」的一下狠狠地打在她肩上,她慘叫一聲,跳下去了。 她叔父經歷的又和她不同。 埃倫自從聽了班瑞爾透露的消息,已經完全知道自己的結局。他寫《一個猶太人的旅程》中最後一段裡那幾句話時,幾乎像蘇格拉底 一樣視死如歸,然而首途去被毒氣處死,經過三天的火車旅程,他已很難維持這種寧靜的心情了。我們記得,蘇格拉底飲了毒芹汁,還對那些哀憐和崇拜他的弟子作了一席有意義的簡短談話,然後溘然長逝。傑斯特羅是沒有弟子的,但《一個猶太人的旅程》(他把那部手稿藏在特萊西恩斯塔特的圖書室牆隔板後面,並不希望能活到它被發現的那一天)也是給人聽的一篇談話,最後它會有讀者的;再說,傑斯特羅這位天生的作家已經留下了他生前能夠寫出來的最有意義的語句。不同的是,此後他仍舊精神矍鑠,他還要走完一段漫長的旅程。 他和另外十七個「知名人士」擠在党衛軍乘的臥車後邊的兩個包房裡。地方太擠了。他們只好輪流地站一會兒坐一會兒,可能的話就打一會兒瞌睡。晚上有人給他們一些餿了的麵包和淡而無味的湯,早晨給一杯棕黃色的剩茶。每天早晨有半個小時,可以讓他們去上廁所,他們用後必須從頂板到地下都洗刷消毒,好讓德國人使用。這不是一次最舒適的旅行。然而和他們在牲口車裡那些同胞相比,他們卻好得多了,這一點他們也知道。 其實,這樣反而使傑斯特羅感到痛苦。由於受到乘臥車這種特殊照顧,他那樂天知命的寧靜心情反而被打亂了。會不會還有一線希望呢?其他十七個人,肯定都以為還有希望。一天到晚,他們也不去說別的,老是談受到的這種優待表示前途光明。那些有妻兒子女在其他列車裡的人,甚至為家屬表示樂觀。不錯,這列車分明不是開往德累斯頓的。但是,不管它向哪裡開,反正這批被遣送的人當中的「知名人士」總是「知名人士」。這一點是最重要的!一到達目的地,他們就要設法去照料自己的親人。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