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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五


  那些向右面前進的婦女,都帶著恐怖的神情,慢騰騰拖著腳步在「知名人士」旁邊走過去。傑斯特羅被探照燈光照得眼睛都睜不開,她們走過時,即使娜塔麗在她們當中,他也沒法辨認出來。孩子們有的拉著母親的手,有的揪著母親的裙子,都乖乖地走著。還有一些孩子抱在懷裡,已經睡熟,因為現在已經是半夜了;一輪滿月高懸在強烈燈光上面的天空中。行列在旁邊走過去。這時候兩個穿條紋衣服的人登上了党衛軍的臥車,把受特殊照顧的猶太人的行李扔了下來。

  「立正!」党衛軍軍官向「知名人士」喊口令。「現在你們跟著那些人走,一起去消毒。」他那口氣聽來很粗魯,他向那些走過去的婦女那面作出的手勢具有威力,是不容誤會的。

  那十七個人都愣住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再望望他們滾在地上的行李。

  「快步走!」軍官的口氣更生硬了,「跟上她們!」

  警衛向這些人揮了揮手提機關槍。

  那位柏林律師向前一步,低聲下氣,哆嗦著說:「隊長長官,請問閣下,您不會是鬧錯了吧?我們都是『知名人士』,再說——」

  軍官豎起了兩個僵硬的手指。警衛對準了律師臉上就是一槍托子。他倒在了地下,流著血哼哼。

  「把他拉起來,」軍官對其他幾個人說,「領著他一起走。」

  這一來埃倫得到了他的答覆。已經毫無疑問,他現在是去就死。他很快就要死了,可能是幾分鐘以內的事。體會到了這一切,他的心情是十分奇特的:恐懼,痛苦,同時悲哀中又有那麼一種獲得解脫的感覺。他最後看了看月亮,看了看諸如火車之類的東西,看了看那些婦女,看了看那些兒童,看了看身穿軍服的德國人。這情形是令人驚奇的,但並不是十分可怪的。他離開特萊西恩斯塔特的時候,對此早已作好準備。他幫著大家扶起了這位遣送組主任,主任的嘴已經血肉模糊,但是他那恐怖的眼光更叫人看了難受。傑斯特羅最後別過臉去瞥了一眼,看見長長的幾行人仍舊在探照燈光照射著的站台上一路延伸過去,那裡還在進行挑選。將來有一天,他會知道娜塔麗的遭遇嗎?

  月光下,冷冽的空地裡大家拖著沉重的步子,走了很長一段路;靜悄悄地走著,只聽見腳步在泥汙的冰淩上發出的哢嚓聲,孩子們渴睡中的啼哭聲。一行人走到了一片草地上,修剪得很好的草在強烈的探照燈光下映出鮮綠,草地後面是一帶深紅色磚房,房子低矮,沒有窗子,高高的方煙囪時不時冒出火花。它可能是一個麵包房,也可能是一個洗衣作。剃光了頭的人領著一列人走下寬闊的水泥臺階,沿著昏暗的過道進入一間被光溜溜的電燈照得燦亮的空房間,那樣子很像是一間海濱浴室,裡面擺著一些長凳,沿牆上一溜和房中央柱子四周都是掛衣服的鉤子。面對著進口的那根柱子上是一個用好幾種文字寫的牌子,最上面寫的是意第緒文:

  在此脫衣洗澡消毒

  將衣服折疊整齊

  記住你放衣服的地方

  使人感到窘促的是,男男女女必須在同一個地方脫衣服。穿條紋衣服的囚犯把少數幾個「知名人士」領到一個角落裡,這時候埃倫吃了一驚,只見這些囚犯都去幫著婦女和孩子脫衣服,一面不住地道歉。他們說,這是營裡的規矩。不能為這種事多費時間。現在重要的是:必須搶快,要疊好衣服,服從命令。不一會兒,埃倫·傑斯特羅已經脫光了衣服,坐在一張粗木頭長凳上,赤腳踏著冰冷的水泥地,嘴裡喃喃念著聖詩。按說,人們不可以赤著腳祈禱,或者光著頭宣神的名號,但這是非常時刻,對戒律是可以通權達變的。他看見一些年輕婦女,長得很動人,她們袒裸著的豐潤的肌膚在燦爛的燈光下顯得那麼嬌豔,好像魯本斯 畫的裸體女人。當然,多數婦女的體形已經變得很難看:有的骨瘦如柴,有的皮膚松垮,胸部和肚子都搭拉下來。孩子們看上去都像薅了毛的雞一樣。

  第二批婦女擁進了更衣室,後面跟著更多的男人。埃倫看不真娜塔麗是不是在那些人當中,人群是那麼混亂。一些光著身體的婦女和她們穿著衣服的丈夫沒想到會這樣暫時團聚:一認出了對方,他們就發出歡呼,彼此擁抱,父親緊摟住了他們赤膊的孩子。但是那些剃光頭的人立刻拆散了他們。以後時間多著啦!這會兒大夥得趕緊脫衣服。

  不一會兒,只聽見德國人在外面厲聲發出命令:「立正!只放男人!兩個一排,洗淋浴去!」

  穿條紋衣服的犯人把男人們領出了更衣室。這一群赤條條的男人挨挨蹭蹭擠了過去,蓬蓬的陰毛裡露出了晃蕩著的生殖器,那副情景很像是在一間澡堂裡,所不同的是:他們當中還有那些穿著條紋衣服、剃光了腦袋的人,還有一大群裸體的婦女和小孩,看著他們走出去,一面親切地呼喚他們。有的婦女嚎啕大哭。有的婦女,埃倫可以看出,手緊捂住嘴,那一定是憋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來。她們也許害怕挨打,也許不願驚嚇孩子。

  過道裡很冷;帶著武器、沿牆壁排列著的党衛軍不覺得,但是脫光了衣服的埃倫和那些跟他一起走過去的男人肯定覺得冷。他心中一直很明白,留心看這個騙局越來越真相畢露。幾個猶太人洗淋浴,憑什麼要這麼一隊手持武器、足登皮靴、穿著軍裝的人來照看他們?這些党衛軍都和普通德國人的長相一樣,多數都是年輕人,很像星期日可以看到陪著女友在選帝侯大道上蹓躂的那些年輕人,但是這時候他們都惡狠狠地蹙起眉頭,好像一些警察在監視著搗亂的人群,防止他們發生暴動。然而,這些赤身裸體的猶太人無論青年人還是老年人,根本沒有誰會搗亂。走過去這麼幾步路,更不會發生暴動。

  他們被領進了一間狹長的房間,水泥澆的地板和牆壁冷冰冰的,房間大得幾乎可以當作一個戲院,只是那個上面裝有幾百隻蓮蓬頭的天花板太低了,而那一排排的柱子也會妨礙人的視線。牆壁和柱子——柱子有的是實心混凝土的,有的是鐵板上鑽了洞孔的——上面都裝有肥皂架子,擺著一塊塊黃肥皂。這間房裡,天花板上那些無罩的電燈也亮得幾乎令人無法忍受。

  埃倫·傑斯特羅的腦海裡只留下以上這些印象,他在一切置之度外、委諸命運的同時,喃喃地念著希伯來聖詩,到後來,身上感到非常難受,他再也無法勉強保持著虔信神道的寧靜心情了。穿條紋衣服的囚犯繼續把這些男人往裡邊推。「空出些地方來!空出些地方來!男人都朝裡邊去!」他止不住地被緊擠在那些比他高大的人粘膩冷濕的皮膚上,這種感覺對一個最愛清潔的人是難堪的;他可以覺出他們軟綿綿的生殖器在他身上緊蹭著。這時候婦女們也進來了,雖然埃倫只能聽出她們的聲音。他一眼看過去,盡是那些緊向他四周擠過來的赤裸的身體。有的孩子大聲哭喊,有的婦女嚶嚶啜泣,從遠處德國人的口令聲中偶爾可以聽到幾聲絕望的慘號。此外還聽見許多婦女的聲音:有的在哄她們的孩子,有的在招呼她們的丈夫。

  這群人越擠越緊,傑斯特羅驚慌起來了。他沒法克制自己了。他平時一向害怕擁擠的人群,害怕被他們踩死或悶死。他完全沒法動彈,沒法看見,幾乎沒法呼吸了,只聞到體育室內的那種臭氣,從四面被裸體的陌生人夾在當中,緊擠向一根有孔洞的冰冷的鐵柱子跟前,恰巧站在一盞電燈底下,一個人的胳膊肘緊抵在他下巴底下,猛地把他的頭向上掀起,那燈光就直照射在他臉上。

  燈光突然熄滅。整個室內陷入一片黑暗。從房間遠處,聽見沉重的門砰地關閉,接著就是鐵插銷轉動和扭緊時尖銳的吱吱聲。在極寬大的房間裡,響起了一片悲號聲。在悲號聲中,只聽見恐怖的尖厲的慘叫:「毒氣!毒氣!毒死我們啦!哦,神大發慈悲吧!毒氣!」

  埃倫聞到了那股氣味,強烈的、強烈得令人窒息的氣味,像是消毒藥劑,但遠比那氣味厲害。它是從那根鐵柱子裡放出來的。第一股噴射出來的氣味火辣辣的,像燒紅了的劍直刺進他肺裡,震撼他的全身,痛得他渾身直抽搐。他拼命從柱子跟前往旁邊躲,但是沒有用。黑暗中是一片只聽見慘號聲的混亂與恐怖。他急喘著氣,說出了臨死前的懺悔,或者講得更恰當些,是試圖說出他的懺悔,因為肺裡正在充血,嘴裡粘膜腫脹,痛得透不過氣來:「主是神。應當稱頌他的名,直到永遠永遠。聽啊,以色列,主宰我們的神是惟一的神。」他倒在水泥地上。折騰翻滾著的人體壓到他身上,因為成年人中他是第一批倒下去的。他仰面跌倒,頭沉重地磕在地板上。那些精赤的肉體就緊壓著他的臉和整個身子,使他無法扭折身體。他不動了。他不是被毒氣熏死的。很少毒氣侵入他的身體。他幾乎是立刻斷了氣,他是在那些垂死的猶太人的重壓下悶死的。就管這叫福氣吧,因為毒氣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把人熏死。德國人為這道工序規定的時間是半個小時。

  後來,穿條紋衣服的人拉開了那一堆糾纏紐結在一起的死屍,清除那黑壓壓一片僵硬裸露的人體,這時候才發現了他,他的一張臉不像其他人歪曲得那麼厲害,但是在幾千具屍體中,誰也沒注意到這個又老又瘦的死人。傑斯特羅被一個帶橡皮手套的特別分隊隊員拖到停屍室裡一張桌子跟前,在那裡用鉗子拔了他所有的金牙,給丟在一個桶裡。在整個停屍室內,大規模地進行著這一道工序,同時還要搜檢死人的下體,剪去婦女的頭髮。後來,他被放在一個起重機上,機器像在裝配線上運轉著那樣把屍首提升至一間熱氣騰騰的房間裡,那裡有一大群特別分隊隊員正在一排爐子前面緊張地工作。他的屍首被放在一個鐵托架上,他上面再疊起兩具童屍,因為他的身體很小,然後他們被一起送進了焚屍爐。有玻璃窺視孔的鐵門砰地關上了。屍體很快地脹大,開始爆裂,火焰像燃煤似的燒著殘骸。第二天,他的骨灰才被一輛滿載死人的灰燼骨碴的大卡車運到維斯杜拉河畔,沉在河裡了。

  於是,埃倫·傑斯特羅溶解了的灰粒就一路漂浮著,流過他童年時代在那裡遊戲的梅德捷斯河岸,漂過整個波蘭,經華沙流入波羅的海。他在走向焚屍爐的途中吞下的那幾顆鑽石可能已被燒毀,因為鑽石是會燃燒的。也可能它們是沉在維斯杜拉河河底了。它們都是最好的鑽石,是他收藏著準備救急用的,他也曾打算在火車上偷偷地把它們交給娜塔麗。由於他們突然被分開了,他沒能夠這樣做,但是,德國人也始終沒能夠把它們弄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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