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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九


  戰事新聞變得令人鼓舞。人們每天醒來,總急切地探聽最新的消息。從党衛軍營房偷偷傳遞進來的德國報紙,大家現在總熱切地互相傳觀,因為這種報紙成了振奮人心的源泉。凡是戈培爾的報刊承認的,一定總是真實的,而新近有些報道使人驚異快樂得兩眼放光。德國將領中的一個幹部設法想殺死希特勒,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情!我在新聞貧乏的《人民觀察報》上看到一篇詳細的記載,他們對那個「瘋狂的叛徒小集團」沸騰著道義上的憤慨。顯然,德國軍隊的士氣正在低落下去。在遙遠的太平洋上——又是英國廣播公司播出的消息——我們的海軍在攻佔馬裡亞納群島時取得了另一場勝利,這使日本進入了美國B-29轟炸機的航程,日本政府倒臺了。

  同時,瘋狂的美化運動狂想曲又在全部上演。排練,修改,興建更加虛偽的特萊西恩施塔特娛樂場:河畔的一片公共「河灘」、露天劇場以及天知道還有些什麼別的。這部影片是天賜的一個苟安時期。準備工作需要一個月,拍攝又需要一個月。德國人全力以赴,就像他們對待美化運動那樣。倘使柏林正在土崩瓦解的政權中沒人想到取消這部影片的話,那麼俄國或美國坦克闖進波胡索維斯門時,攝影機可能還在愚蠢地哢嚓哢嚓拍著。

  因為英美人終於從諾曼底的橋頭堡突破出來。德國報紙上提到了一個新地名聖洛,說在那一帶發生了激烈的戰鬥。在東線,隨著蘇聯軍隊深入波蘭東部,德國公報中充滿了我青年時代所熟悉的老地名。平斯克、巴拉諾維濟、捷爾諾波爾、利沃夫——重要的猶太居民城市、著名的猶太教法典學校以及顯赫的哈西德教派的鄉土——全被紅軍重新攻克了。

  由利沃夫按直線計算,到特萊西恩施塔特大約只有四百英里。

  過去三星期中,俄國人推進了兩百英里。三星期中。

  這是一場競賽。由於這部影片,我們有了一個機會。納粹愛好粗製濫造的欺騙行為,這一回為了這個,可得感謝上帝!

  八月六日

  我被選中了去撰寫這部電影劇本,因此這份記載中出現了這個空隙。我提議採用一個簡單、生動的連貫性主題——猶太區進進出出的流水——心想某些聰明的觀看人也許會理解「水閘」象徵的意義。導演一語不發就領會了這層意思;我從他的眼睛裡看出來了。那個笨蛋拉姆予以批准。他對這項拍攝電影的計劃像幼兒那樣高興,尤其在為河灘場面挑選游泳的姑娘這件事上。

  路易斯仍然沒有消息。一點兒消息也沒有。他一住進醫院就失蹤,到昨天為止已經一個月了。娜塔麗在雲母工廠幹了一天的活兒後,沉重地緩步走到幼兒園去排練這部影片。她不吃東西,始終不提路易斯,人顯得瘦削憔悴、若有所思。幾天以前,她在萬分絕望中走到醫院去,要求跟開路易斯死亡證的那個大夫談談。她被很粗暴地打發了回來。

  八月十八日

  拍攝開始了。我跟四個合作人一起,日日夜夜在改寫那部笨拙的劇本,經常不斷地受到那個蠢材拉姆的干涉。沒有喘息的時間,不過為了這部影片,還是得感謝上帝。艾森豪威爾的軍隊已經沖了出來,雲集在法國,並且在一個叫作法萊斯的地方包圍了德國軍隊。英國廣播公司講到一個「西方的斯大林格勒」。這時候,盟軍也已經在法國南部登陸了;那兒的德軍正在驚慌失措地撤退。「法國南部燃燒起來了。」自由法國電臺說。俄國人已經到了維斯杜拉河。他們的重兵集結在華沙對岸的普拉加。波蘭人正舉行起義反抗德國人。華沙市內發生了血腥的巷戰。人們的希望越來越光明了。

  八月三十日

  路易斯安然無恙!巴黎解放了!

  這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

  今天在圖書館攝製影片時,一個捷克攝影師——老實說,我並不知道是哪一個,因為在閃亮的弧光燈下,一切發生得那麼迅速——把班瑞爾和那個男孩的一張不很清晰的照片塞進了我的口袋。他們在強烈的陽光下,站在一個乾草堆旁邊。路易斯顯得胖乎乎的很健康。在我寫下這些字句時,娜塔麗就坐在我對面,還對著照片快樂地淌眼淚。

  戰場上傳來的好消息正在變成一道奔流。美國各兵團那麼迅速地越過法國,以致巴黎沒受到損害就被攻下了。德國人僅僅撤了出去,向後逃走。羅馬尼亞突然倒戈,對德國宣戰。這似乎完全出乎納粹政權的意料之外。據莫斯科電臺說,在進攻的紅軍和倒戈的羅馬尼亞部隊之間,德國人陷入了一個巨大的巴爾幹陷阱。他們在各條戰線上都遭到毀滅性的打擊,這是無可懷疑的。據《人民觀察報》抱怨,盟國空軍的轟炸是有史以來最恐怖、最殘忍的。多麼高興啊!戈培爾的社論有一種《諸神的末日》 那種刺耳的腔調。這場戰爭隨時都可能結束。

  九月十日

  結局現在還會有多久呢?保加利亞對德國宣戰了。艾森豪威爾的各兵團正向萊茵河奮力前進,簡直沒遇到潰逃的德國武裝部隊的任何抵抗。華沙的起義仍堅持著。俄國人不知怎麼並沒設法渡過維斯杜拉河去支援波蘭人。當然,那些閃電式的推進,使他們的供應線過於緊張。這無疑是這一暫時停頓的原因。

  經過不少干擾和拖延之後,拉姆現在忽然下令把影片結束掉。什麼解釋也沒有。我只想得出一個解釋來。蘇聯人攻佔盧布林時發現了一個猶太人大集中營,叫作馬伊達內克。他們發現了毒氣室、焚屍爐、萬人塚、成千上萬個活骷髏以及倒在四處的無數具屍體,一切和班瑞爾敘述的奧斯威辛情況絲毫不爽。俄國人邀請了三十名西方記者去,讓他們親眼目睹一下那種恐怖情況。這些細節正由莫斯科電臺一遍又一遍在報道。最糟糕的報道和傳說,竟然全是確切不移的事實。

  這樣,這個可怕的德國花招就被揭穿了。《元首授予猶太人一座城市》,猶太樂園的一部田園詩般的、長達近兩小時的紀錄片,大概永世不會放映了。在盧布林這件事暴露出來以後,這部影片成了一個不言而喻、拙劣無比的虛構材料。我們苟延殘喘的時期再有五天就將結束。接下來會怎樣呢?現在誰也不知道。

  這件事是很奇怪的。所有這種種烈烈轟轟的戰事發展,就我們說來,只是些遙遠的雷聲。我們從報上讀到消息,或者聽到人家竊竊私議某一外國電臺的報道。特萊西恩施塔特本身仍然是一個蕭條的小監獄城市,夏天的每一個濕熱的日子在這兒全都一樣;它是一個充滿了營養不良、驚恐患病的人們的臭氣熏天的猶太區;拍攝影片的胡鬧使它稍稍有了一點兒生氣,但在其他的時候,它卻沉寂得像一個陳屍所。

  摘自《世界大屠殺》

  九月奇跡

  八月間,在西方某些輕率的記者看來,我們的毀滅似乎「指日可待」。這把東西兩面合攏來的老虎鉗的鉗牙,已經迫近維斯杜拉河和馬斯河。在南線,英美兩國軍隊順著羅納河流域幾乎長驅直入,而在靴形的意大利,他們也遠遠深入到羅馬以北。俄國人浩浩蕩蕩地大舉越過我們在反復無常的巴爾幹各國境內的開闊南翼,已經抵達了多瑙河。在所有進行戰爭的前線,我們的大批部隊幾乎不是在撤退,就是被包圍。

  後來,希特勒本人也稱八月十五日是「我畢生最不幸的日子」。因為那一天盟軍在法國南部登陸,而在北方,馮·克魯格將軍陷入法萊斯袋形地區失蹤了。元首在七月二十日以後

  變得反常地多疑,擔心克魯格的失蹤可能是去跟敵人進行談判;在統帥部裡,情況的確顯得那麼糟。但是英勇的克魯格很快就設法恢復了同我們的聯繫。不久以後,他自殺了。到底是因為希特勒愚蠢的指揮毀了他的軍隊,使他感到絕望,還是因為他當真牽連在炸彈陰謀中,這我並不知道。我承認,自殺的念頭在八月間也曾不止一次掠過我自己的心頭。

  但是九月過去了,還沒一個敵軍士兵踏上德國的土地!

  蒙哥馬利用空降部隊在阿納姆一片狹窄的地區魯莽地向前挺進,企圖通過荷蘭包抄西方防線。在倫斯德的部隊取得輝煌的戰果,擊退了蒙哥馬利的部隊以後,艾森豪威爾向萊茵河的疾進也漸漸放慢了速度。汽油桶全空了,將領們互相爭吵,兵力從低地國家分散到阿爾卑斯山山區。俄國人則停留在維斯杜拉河畔,應付我們的一次次反攻,而在河這一側,武裝的党衛軍則以炮火與爆炸物夷平了華沙,撲滅了那場起義。敵軍從南方對我們發動的攻勢全部停頓下來。在最最兇猛的攻擊之下,面對著現代歷史上最眾寡懸殊的形勢,德國渾身是血,屹立不動,使四周的一圈敵人無法近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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