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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〇


  假如一九四〇年英國的單獨抗戰值得稱讚的話,那麼一九四四年九月德國武裝部隊的這次英勇的奮起迎敵,為什麼不應該加以稱讚呢?

  「九月奇跡」可加分析的要點是很清楚的。西方和東方,我們的敵人在驚人的快速推進中,已經使軍需供應跟不上了。同時,在祖國的神聖領土受到威脅的情況下,德國的軍紀嚴格起來,總動員也實行了。不過我們也不能忽視侵略軍作戰意志的低落,特別是在西方:前一階段的長驅直入、巴黎的失陷以及暗殺希特勒的陰謀等,引起了一種欣快的感覺,認為「嘿,我們已經打贏了這場戰爭,我們到聖誕節就可以回家了」。還有,希特勒單方面堅持加強法國各港口的防禦,最終也有了收穫。艾森豪威爾有兩百萬人在大陸上,可是通過瑟堡那個遙遠的瓶口和一個人造港口,他無法提供必要的軍需品去對西方防線發動一次全面的進攻。他需要安特衛普,但我們依然控制著斯凱爾特河口。

  戰後的軍事著作中,有不少對艾森豪威爾發出不切實際的嘲笑。這些作者詳細敘述了地圖上的距離和部隊的總數,卻忽略了決定現代戰爭的頑強、艱苦、複雜的後勤工作。艾森豪威爾是典型的美國軍人,在戰場上穩紮穩打,但是在組織和供應方面,卻多少是一個天才人物。他的謹慎小心和廣闊戰線的戰略,即便不是拿破崙式的,至少不是乖謬錯誤的。我們還是一個很危險的敵人;他在九月間抵制了一些似是而非的冒險行動,這是值得稱讚的。

  擁護蒙哥馬利和巴頓的人士爭辯說,只要有足夠的汽油,他們兩位英雄中的任何一位本來都可以直搗柏林,迅速結束戰爭的。勃魯門特裡特將軍對審問他的英國人說,蒙哥馬利肯定可以辦成這件事。我在我的作戰分析中將要說明那些決定性的不利因素。簡括地講,依靠拉得過長的供應線來進行這樣一次範圍狹隘的推進,其兩側都會招致一次災難性的挫敗,一次更大的阿納姆戰役。我和特魯門特裡特很熟;我很懷疑這些是不是他的軍事觀點。他是在把戰敗他的人想要聽的話告訴他們。即使艾森豪威爾擁有需要的港口設備和交通工具,這件事還是辦不到的。他的部隊的消耗率是令人震驚的:每一師每一天要消耗七百噸軍需品!德國一師人每天靠不到二百噸的軍需品作戰。

  艾森豪威爾經受不起一次大規模的冒險和挫敗;有好幾百名美國新聞記者緊緊跟隨著他,總統選舉又不過兩個月的時間就要舉行,他實在經受不起。敵人的聯盟是很不穩固的。在夏季的戰役中,英美兩國一直大粗齟齬地爭吵掙扎。而俄國人未能援助華沙的起義——更糟的是,他們甚至拒絕允許英美派空降部隊去援助——已經播種下了波蘭問題的毒害,到時候將會毀了資本家和布爾什維克的這個奇異的聯盟。

  不幸,我們缺乏力量去利用我們敵人間的這些緊張關係。希特勒在戰場上採取的頑固不化的「死守」政策,使我們損失慘重。在夏季的三次大敗——巴格拉齊昂、巴爾幹地區以及法國西部——和二十次較小的攻防戰中,一百五十萬德國的第一線部隊被打死、俘虜、包圍或者喪失了武器、混亂地潰退。如果這些久經戰陣的部隊不是奉命死守,而是打上一場靈活的防禦戰,阻擾敵人前進,同時有條不紊地向祖國撤退,那麼我們很可能會從戰爭中搶救出一些實力來。

  事實上,「九月奇跡」並不能改變德意志的滅亡,它只能延遲我們的毀滅。然而,就連希特勒倒下時,他還保有那股催眠力,能夠從德國征得具有神經質精力和戰鬥意志的自殺後備軍。八月底,他已經發佈了在阿登高原反攻 的那道驚人的命令。我們懷著沉重的心情在統帥部制定計劃,發佈預備性的命令。不論這個人正在如何衰老下去,他的兇殘的意志力卻是無法抵制的。

  英譯者按:阿登高原的這次軍事行動成為「凸出地帶戰役」。有意思的是,隆讚揚了艾森豪威爾採用的謹慎小心的廣闊戰線戰略,這是許多權威人士加以譴責的。真正的判斷在於闡明霸王行動的很複雜的後勤統計數字。命運支持大膽的人,可是他們要是沒有汽油和子彈,那也就無法支持他們。華沙被德國人毀滅掉,隔著河清晰可見,紅軍很奇怪地按兵不動,這件事仍然引起爭議。有些人說,按照斯大林的觀點,是一些不正當的波蘭人領導著這場起義。俄國人堅持說,他們的軍需供應已經到了極限,而波蘭人也並不急切地想使他們的起義同紅軍的計劃相互配合。

  摘自《一個猶太人的旅程》

  十月四日

  拍攝影片結束後的第四次遣送正在裝車。我跟尤裡·喬舒亞和簡最後一次道別後,剛從漢堡營房回來。這是我在特萊西恩施塔特辦的猶太教法典學習班的結束。

  我們通宵沒睡,呆在圖書館裡,在燭光下一直學習到天亮。這些小夥子把自己的幾件所有物早已收拾好了,他們想學習到最後一刻。我們也正學到一個奇怪、難解的論題:在田野上發現的無名死屍,埋葬這類死屍是大家義不容辭的責任。猶太教法典為了說明這一論點,走向一個戲劇性的極端。關於儀式純潔的特別法規,禁止一個高級教士與死屍接觸。遵照這些法規,他連自己的父母都不可以葬埋。一個許過拿細耳人的願 的人也是如此。然而一個許過拿細耳人的願的高級教士——他因此受到雙重的限制——卻奉命親手去埋葬一個無名死屍!猶太人對人的尊嚴,甚至在死後,也是如此尊重。猶太教法典的聲音經歷了兩千年傳來教導我的學生,作為對他們的臨別贈言:我們和德國人之間是有天淵之別的。

  在我把那本舊書闔上的時候,喬舒亞,剩下的三個小夥子中最聰明的一個,突然問道:「拉比,我們全將被毒氣熏死嗎?」

  這一句話猛地一下把我又拉回到眼前的生活中來!目前,區裡傳說紛紜,雖然沒有幾個人意志十分堅強,敢於正視這種傳說。謝謝上帝,我當時能夠這樣回答:「不會的。你這就要到德累斯頓附近的一個建設工地上去和你的父親團聚,喬舒亞——你們,尤裡和簡,這就要去跟你們的哥哥團聚。我們委員會裡的人是這麼聽說的,我也相信是這麼一回事。」

  他們的臉上高興起來,仿佛我從監獄裡釋放了他們似的。他們在營房裡,頸子上掛著遣送號碼牌,依然精神抖擻。我看得出,他們正鼓起別人的精神來。

  我是在欺騙他們,也在欺騙我自己嗎?柏林郊外的佐森建設工地——政府臨時辦公的棚屋——是一個事實。特萊西恩施塔特去的工人和他們的家屬在那兒受到很好的待遇。拉姆曾經向市政委員會堅決地保證,德累斯頓地區的這個勞動工程跟那完全一樣。楚克爾主管這次征工,他是一個能幹的人,是布拉格的一個老猶太複國主義者和委員會委員,對於應付德國人反應很快。

  市政委員會裡的悲觀主義者往往是一些猶太複國主義者和猶太區裡的老難友。他們根本不相信拉姆的話。他們說,徵集去了五千名身強體壯的男子,使我們失去了一場起義所需要的人手;萬一党衛軍決定要來消滅這個猶太區,我們可能要舉行一場起義。其他的猶太區也舉行過起義;我們聽到了報道。影片停止拍攝以後,愛潑斯坦被捕了,這次龐大的征工命令傳達下來,美化運動和拍攝影片這件蠢事所帶來的虛假的安全感,全都蕩然無存,委員會變得灰心喪氣。我們已經幾乎有五個月沒接到過遣送命令了。我聽到桌子四周傳來反抗的抱怨聲,這使我感到吃驚。猶太複國主義者就起義問題舉行了幾次會議,我並沒給邀去參加。但是這次征工按照預定計劃已經遣走了三批人,並沒什麼騷動。

  這第四次遣送是極其令人擔憂的。的確,他們是已經走了的建築工人的親屬。但是上星期,党衛軍允許親屬自願報名前往,大約有一千人表示要去。這些人不問願意不願意,正被用火車運送走。惟一使人稍許放心的是,這四次遣送確實形成了一個團體——大規模的征工和工人的親屬。拉姆解釋說,使家人團聚在一起是上面的政策。這可能是一個安定人心的謊話;可以想像,它也有可能是真實的。

  市政委員會就我們可能遭到的命運進行了沒完沒了的談論,結果得出了兩種相反的意見:(一)雖然戰事暫時沉寂,德國人已經戰敗了,他們也知道這一點。在党衛軍頭頭開始考慮到保全自己時,我們可以指望他們逐漸溫和下來。(二)戰敗成為定局,只會加強德國人想殘殺歐洲全體猶太人的欲望;他們會急煎煎地來完成這一「勝利」,如果他們得不到其他勝利的話。

  我在這兩種可能的趨勢之間猶豫不決。一種是明智的,一種是瘋狂的。德國人兩種面貌都有。

  娜塔麗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悲觀主義者。既然路易斯已經安安穩穩地離開了,她過去的頑強意志又恢復了不少。她津津有味地吃著最粗劣的飲食,天天都在增加體重和氣力。她說她要活下去,再找到路易斯;如果給送走的話,她打算使自己身體強健,好作為一個勞工活下去。

  十月五日

  第四批人離開以後兩小時,他們就下令要遣送第五批:隨意地挑選了一千一百人。這一回什麼解釋也沒有,跟德累斯頓的建設工程決無關係。許多家庭都不得不拆散。大批有病的人和有小孩的婦女都得走。要是路易斯還在這兒,娜塔麗大概也得走。德國人乾脆又撒謊了。

  我決不悲觀失望。儘管各條戰線上古怪地沉寂,希特勒的帝國卻在垮臺。文明世界還來得及猛地一下闖進納粹歐洲這個瘋人國來,拯救我們這些殘存的人。跟娜塔麗一樣,我也要活下去。我要把這個故事講給人聽。

  如果我不能這樣,那麼這樣潦潦草草寫成的文字會在將來某一時候替我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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