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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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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我們猶太人相信了這一改變,可是德國人內心裡卻始終沒改。這是征服者的信條。它支配了歐洲,但並沒支配德意志。他們的浪漫主義哲學家猛烈抨擊非德意志的啟蒙運動,他們反猶太人的政黨成長起來,同時德國一天天發展,成為一個工業大國,可它始終沒接受「西方的」思想。 他們在德國的皇帝統治下戰敗了,接下來就是嚴重的通貨膨脹和經濟崩潰,這在他們心中激起了一種可怕的、絕望的憤怒。共產黨人威脅要製造混亂,推翻政府。魏瑪政府分崩離析。當希特勒從這種女巫釀造的啤酒中崛起,像《麥克白》中一個神諭的鬼魂那樣 ,然後在百貨公司和歌劇院走廊中指著猶太人時;當他大聲疾呼,說猶太人不僅是德國所受種種不公正待遇的明顯的受益人,而且是造成這種種待遇的實際原因時;當這種瘋狂的歷史程式向前發展,跟馬克思主義的口號一樣簡單而虛假,可是又比那些口號更殘忍、更直率時;德國人的怒火就在突然爆發的一陣民族活力與歡樂中發洩出來,而促使它發洩出來的那個花言巧語的瘋子,手裡卻揮舞著殺人的武器。德國人毫無悔恨之心這一點,使這種武器到了這個人手裡特別合適。要不是通過對我施加的暴力,我還不知道這種使人費解的特徵。就連現在,我對這仍然有點迷迷糊糊呢。 我對路德的研究有沒有使這問題清楚一點兒呢?在希特勒之前,只有路德曾經用民族的聲音那麼透徹地講話,使鬱積的民族怒火完全發洩了出來,而就他來說,是反對腐朽的用拉丁文單調地宣講的天主教教義。儘管我十分欽佩路德,是他的傳記作者,可是這兩個人的粗暴有力、挖苦諷刺的講話卻非常相似,這使我憂慮躊躇起來。路德的新教是一種宏偉的神學,一種懇切響亮、講求實際的基督教,很配得上路德聲稱正從巴比倫的婊子手裡拯救出來的那位基督。但是就連這個土生土長的產物,也沉沉地壓在德國人的身上,是不是呢? 德國人在基督教歐洲始終不大自在,始終沒拿定主意,自己算汪達爾人 呢,還是算羅馬人,是北方來的破壞者呢,還是彬彬有禮的西方人。他隨著歷史環境的變遷搖擺晃動,一會兒扮演這個角色,一會兒扮演那個角色。就他身上的汪達爾人性格來說,基督教的悔恨之心和英國人與法國人的自由主義都是胡說八道;啟蒙運動的理性與條理是人類本性的矯揉造作;毀滅與統治是實際所需要的;屠殺是古代的一種樂事。經過好幾百年路德的約束以後,粗暴魯莽的德意志聲音在尼采的口中再一次大吼出來,對基督教溫順的教義作出了激烈的反應。尼采十分精確地把這一大套寬厚仁慈和悔恨之心全怪到猶太教上面。他十分精確地預見到基督教上帝未來將滅亡。他所沒預見到的是,獲得自由的汪達爾人在精神錯亂的工業化的報復中,竟會動手把一千一百萬個基督釘到了十字架上。 噯,亂塗亂寫啊!我又看了一遍用鉛筆匆匆寫成的這幾頁,我的心情感到沉重。我忽略了這份日記,這不足為奇;我的渺小的智力應付不了我如今知道的事情。沒有一個一般的民族主義理論,你對這個主題如何能動筆呢?不對社會主義追本窮源,說明這兩個運動如何集中到了希特勒身上;不給予俄國革命的威脅應有的重要性,你對這個主題如何能動筆呢? 在這一大篇隨隨便便的塗鴉中,我有沒有真正接觸到德國人呢?我這個卑鄙的猶太人傑斯特羅在特萊西恩施塔特戴上了經匣,而他卻用鏗鏗作響的部隊和轟鳴的空軍機群在歐洲各地出擊;他和我實際上是不是都順從著人類的同一種衝動,想要保全受到威脅的自身呢?他是不是就為了這個才想殺我,因為猶太人和猶太教對原始的德意志精神是一種持續不斷的挑戰、譴責和阻礙?再不然,這一切是不是一種無聊的妄自尊大,是不是一個畢生開明的人士疲乏過度的腦子的幻想呢?這個開明人士想在奧斯威辛,在美化運動中找出一點點意義,想在我自己和卡爾·拉姆之間的鴻溝上架起一座橋樑,因為實際的情況是,即使他殺了我,根據達爾文主義的分類 ,如果不是根據上帝的意志的話,我們還是同胞。 娜塔麗回來了! 次日上午。 事情比我所想的還要嚴重。她已經深深地卷了進去,回來時人很疲倦,可是興高采烈。猶太複國主義者的這些集會一直在辯論挫敗美化運動的方法,他們想向紅十字會的來賓暗示特萊西恩施塔特的實情,而又不使党衛軍警覺起來。她認為他們已經想出了一種方法。在每一個停下來參觀的地方,一個負責的猶太人對紅十字會方面的任何評論都說出同一句預先安排好的答覆:「噢,是的,這一切全是嶄新的。還有不少可看的哩。」 我猜他們是經過不少爭論和修改才把這方法制訂出來的。他們逐字逐句表決。他們深信,這樣一字不差地重複回答,會使來賓們覺得是一個信號。猶太人將隨隨便便地把這句話說出來,臉上流露出意味深長的神色,可能的話在党衛軍聽不到的地方說。他們的希望——或者不如說,他們的幻想是,來賓們會明白,他們所看到的是嶄新的、捏造的裝置,而且因為「有不少可看的哩」這句話,還會走到安排好的路線以外去。 我耐心地聽著。接下去,我告訴她,她正滑進猶太區特有的夢境中去,危及她自己和路易斯的生命。德國人是飽經訓練、警惕心很高的監獄看守。來賓們將是溫和殷勤的高級福利人員。美化運動是德國人的一項主要工作;應該提防的最為明顯的事,正是猶太人向來賓洩漏秘密的這種計劃。我這樣辯論著,但是她反駁說,猶太人必須用這樣或那樣的方法進行還擊。既然我們沒有武器,只有頭腦,我們就應該使用我們的腦力。 接下去,我採取了這個激烈的步驟,透露出班瑞爾揭發的奧斯威辛的情況。我的用意是使她大吃一驚,較為清楚地意識到她有被流放的危險。她當然十分震驚,不過並不是嚇得目瞪口呆,因為這種傳說的確一直在四處流傳。可是她並不是像我料想的那樣接待這個消息。她說,那麼更有理由該去喚起紅十字會人員們的猜疑;再說,班瑞爾的消息好歹一定有點兒誇張,因為烏達姆收到了他妻子從奧斯威辛寄來的明信片,她的朋友也從二月遣送走的親戚們那兒剛收到一些明信片。 我重複了一遍班瑞爾所告訴我的話:奧斯威辛的党衛軍維持著一個「特萊西恩施塔特家屬營」,以防紅十字會萬一設法進行磋商,要求到那個可怕的地方去參觀的話;每個人到達奧斯威辛之後,全得寫一些明信片,注明幾個月以後的日期;而特萊西恩施塔特營則定期清除掉老的和小的、有病的和體弱的人,把他們用毒氣全體毒殺,以便為特萊西恩施塔特進一步遣送去的人騰出地方。烏達姆無疑正收到一個已經焚化了的女人的信件。 接下去,她很肯定地講,她的團體通過布拉格傳來的小道新聞聽說,根據德國軍方的情報,美國人已經決定五月十五日在法國登陸。這很可能會在歐洲各地激發起起義,導致納粹帝國的迅速瓦解。總而言之,党衛軍軍官就會為自己的脖子發愁擔心,那麼進一步的遣送就不大可能會進行了。 面對著這種已經變為錯覺的一廂情願的想法,根本無法進行辯論。我勸告她,如果她打算把這件事搞下去,至少傳話給班瑞爾,把路易斯弄了出去。這話她不肯聽;她不承認她正在使路易斯陷入比他已經面臨到的更大的危險;後來,她變得十分急躁,於是走去睡了。 這不過是幾小時以前的事。她醒來後,情緒好點兒,為自己表現出的暴躁向我道歉,然後出去了。她一句沒再提路易斯的事,我也沒有。 我一點兒也不反對她新發現的猶太複國主義,只有為這感到高興。就她來說,這似乎是維護受到威脅的自身的途徑,正像我在從前的宗教信仰中所找到的那樣。一個人倘若不是一個同謀者或是一個黑市商人,在猶太區生存下去就需要有一點兒這種倔強精神。但是假如她的團體裡混進了一個告密的人,那可怎麼辦?何況利用木偶破口爛罵一事已經載在党衛軍那兒她的檔案上,那樣一來就會是她的結局。 我自己始終不是一個猶太複國主義者。把猶太人送回不友好的阿拉伯人居住的中東那片荒地上,我對這一見解依然極其懷疑。不錯,當歐洲這場浩劫還不過是像人的手那麼大的一團烏雲時,猶太複國主義者的確就預見到了。但是這麼一來,他們提出的夢幻般的解決辦法,就是一個可行的或正確的辦法嗎?不一定是。在希特勒執政以前,只有極少數夢想家曾經到巴勒斯坦去。就連他們也是被迫害屠殺驅逐到那兒去的,並不是因為那片乾旱的聖地吸引著他們。 我承認,現在我對這件事,或是對我先前的任何見解,全不十分肯定了。當然,猶太民族主義是一種強有力的表明自己身份的手段,不過我把民族主義看作是現代的禍根。我就是不能相信我們可憐的猶太人竟然計劃在地中海的沙灘上擁有一支陸軍和一支海軍,一個議會和一些部長,還有疆界、海港、航空港、大學等等。這是多麼美妙和空虛的幻想啊!讓娜塔麗這樣幻想著,如果這可以幫助她熬過特萊西恩施塔特的這場苦難的話。她說,倘使有一個像列支敦士登 那麼大小的猶太國,那麼所有這些恐怖事件就不會發生了,又說非得建立一個這樣的國家來防止這種事再次發生。這是救世主的語言。我所擔心的只是,這種新的熱病般的激情會戰勝她通常有的強韌的判斷力,也許會使她輕率行事,結果毀了她自己和路易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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