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戰爭與回憶 | 上頁 下頁
二七二


  我從一隻抽屜裡取出我新近花了一粒鑽石弄來的經匣,把它們拿給他看。

  「你有這個?」他傷感地笑笑,「在特萊西恩施塔特這兒開始的嗎?」

  「在特萊西恩施塔特這兒,dafka,班瑞爾。」

  我們又擁抱了一次,接著他悄悄走出去了。兩個月內,我沒再從他那兒得到任何消息,也沒再聽到任何關於他的消息。我猜想,他大概平安地脫身了。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班瑞爾從戰俘集中營裡逃走過兩次。他為人堅韌不拔,足智多謀。

  時間已過午夜。她一點兒蹤影也沒有。這時刻在街上行走是不聰明的,雖然她那張助理護士的身份證大概可以掩護著她。

  現在,讓我來草草地概述一下美化運動。這是在往後的歲月裡非說不可的一件事。未來的一代代人也許會發現,這件事甚至比奧斯威辛的毒氣地下室更難令人相信。說到頭,那些地下室不論多麼猙獰可怕,卻僅僅是國家社會主義自然而然的最終產物。你需要理解的無非是,希特勒是打算那麼做的,而奉命惟謹的德國人就那麼實行了。

  美化運動更為離奇。它是一次煞費苦心的做作,想要表明德國人就像別國人一樣,也是歐洲人,遵守著西方文明的原則;關於猶太人的那些傳說和報道全太愚蠢了,不值一駁,再不然就是盟國方面惡毒已極的暴行宣傳。在這個問題上,德國人正裝模作樣,費盡心機想要否認他們在這次戰爭中著力的中心:消滅一個民族和世界上的兩種宗教。是的,是兩種。我滿懷信心地相信,猶太人和猶太教最終會存在下去,但是基督教在一個信仰基督教的國家幹出這種勾當來以後,卻無法存在下去了。尼采的反基督分子穿著長統靴、戴著卐字臂章來了。在奧斯威辛那些煙囪噴出的火焰和濃煙裡,歐洲的耶穌蒙難像全烈焰沖天。

  我們的新司令官拉姆是一個粗鄙而地道的畜生。他籌劃的這場美化運動把偽善推進到了新的領域裡。因為我是主管文化工作的長老,所以我深深地牽連在內。我在他的辦公室裡,對著桌上攤開的一張市區地圖度過了好幾小時。來賓所走的路線都用紅筆在圖上劃了出來,每一個停留地全都編了號。牆上掛的一幅大圖表明,整修和新建工作在每一個編號的停留地的進展情況。我的部門沿著所走的路線演出音樂與戲劇節目,不過實際工作全是由我的副手們在辦理。我在「當天」的任務是,領著客人參觀一個像奇跡般整修過的圖書館;我已經派二十個人在編目,精美的書籍不斷地湧進來。我們正把歐洲土地上殘存的猶太文史藏書的精華積聚起來,一切都是為了裝一天假。

  德國人像排演一齣耶穌蒙難劇那樣在安排這次參觀;它將是一場涉及全市的盛大創舉。然而,這次行動僅僅限於地圖上用紅筆劃出的那條路線。在那條路線兩旁一百碼以外,過去的污穢、疾病、擁擠和饑餓現象照樣猖撅。凡是來賓的眼睛會看到的地方,他們便用莫大的人力不惜工本地建造起一道狹窄、模擬的田園詩般遊樂勝地。德國人當真指望這個荒唐的騙局會僥倖成功嗎?他們似乎是這樣。當然,德國紅十字會職員先前的一次次檢查都證明沒有問題。客人們來來去去,傳播出關於猶太樂園的一些熱情洋溢的報道。可是這一次,客人是外來的中立國人士。德國人如何能有把握控制住他們呢?一個堅決的瑞典或瑞士紅十字會人員只要說:「讓我們走下那條街去,」或是「讓我們瞧瞧那面的營房,」那麼氣泡就爆掉了。在弄虛作假的彩虹色輕煙那面,存在著會使中立國人士嚇得髮指的恐怖情況。不過我們當然已經習慣於這種情況,認為跟奧斯威辛的情況相比,根本就算不了什麼。

  拉姆有什麼詭計來支吾開這種令人發窘的要求嗎?他指望靠溫和的威嚇來使客人們循規蹈矩嗎?再不然,如同我十分懷疑的那樣,這整個美化運動難道只是那種白癡般精細周密的一個重要實例,一個典型榜樣嗎?自從希特勒取得政權以後,德國人的所作所為都具有這種精細周密的特色。

  在辦事才幹、精力、對細節的注意以及科學與工業的單純技術方面,他們跟美國人不相上下,也許還有過之無不及。此外,他們還能夠表現出最大的魅力、智慧和鑒賞力。作為一個民族,他們可以毫無保留、全心全意、幹勁十足地投身去執行荒謬瘋狂得出人意表的計劃和命令,這是他們的特性。何以竟會是這樣,也許世界要花一千年才能搞明白。眼前,它卻這樣發生了。他們放手幹起了一場戰爭大屠殺,結果幾乎必不可免地會造成德國的毀滅。在這場大殺戮的中心,就是他們對我的民族幹下的罪行。而在這中心的中心,就是這場美化運動,德國面孔天真無邪地轉過來向著外界,愁眉苦臉地說:「瞧瞧你們多麼不公正,指責我們做壞事情?」

  推行這場美化運動的那種白癡般的精細周密,是使人望而生畏的。假如拉姆和他的顧問們能使來賓遵循著那條紅線走,那麼沒什麼事是他們沒想到的。完成的工作還很少,但是方案已經全制定了。特萊西恩施塔特這些日子的繁忙混亂,就像彩排工作剛準備了一半的舞臺上那樣。為了建築那條狹窄的、異想天開的虛幻小道,兩三千身強力壯的猶太人從早到晚在為技術處幹活兒——而且徹夜四處都燈火通明。

  來賓們的參觀路線好幾個月以前就已經定下了。拉姆隨身帶著一份很厚的、用紅黑條紋花布裝訂起來的文件,我們委員會的人(在我們之間)管它叫作「美化運動聖書」。我們這些各部門的首長對它全作了貢獻,不過最後的詳情細節只可能是德國人搞出來的。這份公文中包括市管弦樂隊將要在市鎮廣場上演奏的那些選曲,雖然技術處這時才在為那座音樂廳奠基。我們的樂師正忙著把樂曲的各部抄了出來——羅西尼 的兩個序曲、幾支軍隊進行曲、施特勞斯的幾支圓舞曲,以及多尼澤蒂 和比才 的雜曲。謄寫紙現在大量供應。精良的新樂器滾滾運來。特萊西恩施塔特像普洛斯彼羅 的魔島那樣,正成為一個空中洋溢著旋律的地方。

  客人們倘使上遊樂場的歌劇院裡去看看,就會看到一個色色齊備的管弦樂隊和人數眾多的合唱隊正在排練威爾第的《安魂曲》:一百五十多名有才能的猶太人穿著整潔的衣服,帶著黃星標誌等等,演奏出可以在巴黎或維也納上演的樂曲。樓下,在一個較小的劇場裡,他們會恰巧看到猶太區內轟動一時的作品,那部可喜的獨創的兒童歌劇《勃倫迪巴》的一次化裝排練。他們在兩旁都種著鮮花的街上走著時,會聽到一所私人房子裡一個絃樂四重奏正奏著貝多芬的樂曲,另一所房子裡一個極出色的女低音歌唱家正唱著舒伯特的浪漫曲,而在第三所房子裡,一個了不起的單簧管吹奏家正在練習韋伯 的樂曲。在咖啡館裡,他們會碰上一些上了裝的樂師和歌唱家在顧客們喝著咖啡、吃著奶油蛋糕時,演奏節目。來賓們將在一家咖啡館裡休息一下,吃點兒點心,那兒的顧客都將以一種受過徹底訓練的自自然然方式付帳、離去或走進來。

  來賓們會看到商店裡商品琳琅滿目,包括許多奢侈的食品。顧客們隨意地進進出出,購買樂意購買的商品,用上面印有摩西畫像的特萊西恩施塔特紙幣付款。當然,這種毫無價值的貨幣是猶太區裡最拙劣的笑料;拉姆的《聖書》上載有一條嚴厲的警告:等來賓離開以後,這些「顧客」必須立即把「購買的商品」盡數歸還。稍有缺少,就將受到懲罰。少去一樣食品,犯禁的人就得關到小堡中去。

  這項計劃涉及猶太區生活的各個方面。一所假的超等清潔的醫院、一座假的兒童遊樂場、一所假的男工印刷廠、一所假的女工服裝廠、一個假的運動場,全列在工程項目之中。銀行正在重新裝修。一所假的男童公學已經建成,新造的大樓裡黑板、粉筆、教科書這些細枝末節應有盡有,不過這座大樓始終沒用過,也決不會使用,除非供樂師們在裡面排練。一座「大食堂」,一所寬敞的營房,正在建造起來,僅僅為了供應一餐飲食,來賓們的午餐;四周的猶太人也將在那兒津津有味地進餐。党衛軍還得想出辦法,就連這一回也避免供給一些猶太人飯食。這是拉姆的《聖書》中惟一疏忽了的地方。咖啡館裡的顧客們當然只在來賓到場的時候才盡興地喝咖啡、吃蛋糕,要不然他們就空做著喝棕色飲料和吃一盤盤蛋糕的動作,實際上那些蛋糕是他們所不能嘗的。

  已經一點過了。我幹嗎老是這樣沉痛地胡說八道呢?嗐,美化運動的冷酷玩笑也是一種寬慰,使人可以忘掉班瑞爾透露出來的情況,以及我為娜塔麗遲遲不回來所感到的焦慮。她六點鐘非得起身。在她上雲母工廠去幹活兒以前,她得先到兒童遊樂場和幼兒園去為這次訪問排練。她跟幾個其他的漂亮女人剛接下了這個任務。她們的工作都給她們安排好:訓練孩子們講述他們的小節目,並且裝出十分快樂。午餐時她告訴我,孩子們得喊著說:「怎麼,又吃沙丁魚嗎?」整整持續二十分鐘的這種很容易識破的謊話,全給寫了出來。在這方面,美化運動正產生出一些真正的好處,因為党衛軍增加了孩子們的配給量。他們想要來賓們看到一些胖娃娃在玩耍,所以像女巫對漢澤爾和格雷特爾 那樣,正在填飽他們的肚子。

  我無法相信這麼顯眼的一齣喜劇能夠欺騙誰。然而就算它成功了,德國人指望通過它獲得什麼呢?猶太人正在失蹤,許許多多人不見了,這個恐怖萬分的事件能夠長時期被掩蓋起來嗎?我可無法明白。這件事毫無意義。不,這就像個智力遲鈍得可怕的孩子;那個智力遲鈍、在空果醬罐旁邊被人逮住的孩子,臉上、手上、衣服上全抹得紅彤彤的,還笑嘻嘻地不承認自己吃了果醬。

  就這件事來說,它對奧斯威辛的毒氣地下室又有什麼意義呢?我為這細想了好幾個星期,頭腦都想得發昏了。管德國人叫虐待狂、屠戶、野獸、蠻子全不能說明什麼,因為他們像們一樣,也是男人和女人。我有一個想法,我要把它草草寫下,比我所感到的要肯定得多。這件事的根子不可能是希特勒。我由這個前提開始。這樣一件事發生的時候,在德國人當中遭到了那麼少的抵制,那麼這件事必然已經醞釀了好幾個世紀。

  拿破崙把自由和平等強加給了德國人。他們從一開始就壓制它。他用大炮和踐踏的軍靴侵入了幾乎還沒擺脫封建主義的一些拼湊起的專制國家,並以人類的同胞關係蹂躪它們。解放猶太人就是這種新的開明人道主義的一部分。這對德國人說來是不合乎人情的,但是他們卻依順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