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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六


  排演結束以後,娜塔麗匆匆地趕回新住處去,仍舊擔心家裡會有一張灰色的通知書。本來,有誰比烏達姆更安全呢?誰有更多的內部聯繫?誰能夠感到受著更大的庇護呢?她從埃倫的臉上登時看出來,並沒有灰色通知,不過他什麼話也沒說,只從那張很有氣派的書桌旁邊抬起臉來望望,點了點頭,他正在那兒用筆把演講筆記的重要段落標出來。

  他們很奢侈地佔用了兩間屋子和一間浴室,這仍然使娜塔麗感到不安。自從傑斯特羅改變了看法,接受了長老的職位和特權以後,他們之間的關係一直相當冷淡。她看到艾克曼接受了他的拒絕。他始終沒解釋他為什麼改變了主意。是他從前愛舒服的那種自私情緒支配了他嗎?當党衛軍的工具似乎壓根兒並不叫他煩惱。惟一的改變就是他現在虔誠信教。他戴起經匣來,在猶太教法典上花上許多時間,並且退縮進一種沉默懦弱的恬靜狀態裡去。她心想,也許這是為了擺脫她的不滿和他自己的蔑視。

  傑斯特羅知道她心裡是怎麼個想法。他對這件事一點辦法也沒有。解釋未免太可怕了。娜塔麗已經生活在痛苦的邊緣;她還年輕,又有孩子。自從他患病以來,他已經準備好,到了非死不可的時候就死。他已經作出決定,讓她忙她自己的事,不知道最壞的情況。如果党衛軍想要猛撲下來,她的信口謾駡的演出已經給她定了罪。現在無非是跟時間競賽。他的目的就是堅持下去,等候救援從東方和西方到來。

  她把烏達姆的事告訴了他,並且不抱多大希望地請他去說說情。他淡淡地回答說,他並沒什麼影響,又說拼著不顧聲望、地位去提出一個十之八九會遭到拒絕的要求,那是很不利的。在他們一塊兒出發到埃倫將在統樓上發表演講的營房去之前,他們幾乎沒再講話。

  一大群沉默無言的聽眾終於聚集起來了。通常在晚上的娛樂之前,總有一陣很活躍的嘰嘰喳喳的談話。這天晚上卻並沒有。前來聽講的人數令人驚奇,但是情緒卻跟參加葬禮時一樣。在粗糙的讀經台後邊,偏向一邊,是那座掛著幕布的木偶戲台。娜塔麗在烏達姆身旁的空位子上坐下,他朝她微笑了笑,這使她感到像刀割一樣難受。

  埃倫把講稿放在讀經臺上,朝四下看看,抹了一下鬍鬚。他以一種單調乏味的上課姿態用正規德語悅耳動聽、慢條斯理地講了起來。

  「莎士比亞似乎覺得《伊利亞特》通篇故事無聊已極,這是很有意思的。他在自己的劇本《特洛伊羅斯與克瑞西達》裡重述了整個故事,並且把自己的意見借那個玩世不恭的懦夫忒耳西忒斯的嘴說了出來——『問題不過是為了一個忘八和一個婊子 』。」

  這句引文埃倫·傑斯特羅用的是英文,然後他十分拘謹地微笑了笑,把它譯成了德語。

  「莎士比亞筆下的另一個更為出名的懦夫福斯塔夫 像埃默森 一樣,也認為戰爭總的說來只不過是週期性的發狂。『誰得到榮譽?星期三死去的人。』 我們猜想莎士比亞同意他這個不朽的胖子的意見。他寫的關於特洛亞戰爭的戲《特洛伊羅斯》,並不具有他最出色的悲劇的特點,因為瘋狂並不可悲。瘋狂不是滑稽的,就是可怕的,大部分戰爭文學也是如此;《好兵帥克》 也好,《西線無戰事》 也好。

  「但是《伊利亞特》是一部史詩般的悲劇。它寫的跟《特洛伊羅斯》是同一場戰爭的故事,不過具有一個決定性的差別。莎士比亞把神全去掉了,然而使《伊利亞特》壯麗可畏的正是那些神。

  「因為荷馬的赫克托耳和阿喀琉斯捲入了希臘諸神的一場爭吵。神明各助一方。他們降臨到塵世間的戰場上來進行干預,把直接扔過來殺傷的武器招架開,喬裝改扮地出來製造麻煩,或是把他們寵愛的人從困境中搭救出去。一場光榮的真刀真槍的較量,變成了一場嘲弄的事情,變成了超自然的、無形無影的魔法師之間的一場鬥智。戰鬥人員全成了僅僅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娜塔麗側過臉去瞥了聽眾一眼。從來沒有像這樣的聽眾!他們在特萊西恩施塔特缺乏娛樂,缺乏光明,連一丁點兒安慰也沒有,所以他們全神貫注在一次文學講話上,就像別地方的人聚精會神地聽一位著名的小提琴家的獨奏會,或是看一部扣人心弦的電影似的。

  傑斯特羅以同樣平穩、迂腐的口吻回顧了《伊利亞特》的背景情況:帕裡斯為了美色把金蘋果贈送給了阿佛洛狄忒;奧林匹斯聖山上接下去發生的戰事;帕裡斯被海倫——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阿佛洛狄忒許給他的酬勞——所誘惑;以及那場不可避免的戰爭,因為她是一位已婚的希臘王后而他是一位特洛伊的王子。雙方都是傑出的人,一點兒也不在意忘八、婊子或是拐子,他們全卷了進去。就他們來說,一旦打起仗來,榮譽就受到了威脅。

  「可是在這場卑劣的爭吵中,是什麼給了《伊利亞特》裡的英雄人物那種宏偉的氣魄呢?是不是他們不顧神明見異思遷、反復無常的干涉,表現出的那種一往無前的戰鬥意志呢?在一個不公正、不可測的局面裡,愚蠢的歹人得勝,有本領的好人倒下,而不可思議的意外事件往往牽制並決定了戰鬥的勝負。是不是他們在這樣一個局面中為了榮譽而以生命去冒險這一點呢?在一場無意義、不公正、荒謬愚蠢的戰鬥中戰鬥下去,戰鬥到死,像男子漢大丈夫那樣戰鬥!這是人類問題中最古老的問題,無意義的邪惡的問題,在戰場上給戲劇化了。這就是荷馬所看到而莎士比亞所忽略了的悲劇。」

  傑斯特羅停住,翻了一頁,直勾勾地望著聽眾,消瘦的臉上顯得死白,兩眼在凹陷下的眼窩裡睜得很大。倘使聽眾先前是沉默的,他們這時卻安靜得像那麼許多具死屍一樣。

  「總而言之,《伊利亞特》的世界是一個幼稚而可鄙的陷阱。赫克托耳的光榮在於,在這樣一個陷阱裡,他一舉一動如此高尚,以致全能的上帝,倘使有上帝的話,一定會自豪而憐惜地傷心落淚。自豪,因為他用一把塵土創造出了一個這麼高超的人。憐惜,因為在他修修補補的世界上,一個赫克托耳必須不公正地死去,而他的可憐的屍體必須在塵土中給拖著走。但是荷馬不知道什麼全能的上帝。故事中有諸神之父宙斯,然而誰能說他在幹些什麼呢?也許他假扮成人世間一個發呆的姑娘的丈夫、一頭公牛或是一隻天鵝,正去欺侮那個姑娘。希臘神話現在給人淡忘了,這並不足為奇。」

  傑斯特羅翻講稿的那種滿懷厭惡的手勢,意想不到地使凝神細聽的聽眾猶疑不定地笑了起來。傑斯特羅把講稿塞進衣袋,離開讀經台,走上前來,瞪眼望著聽眾,通常平靜的臉上顯得有些激動。突然,他用另一種聲音說話,這使娜塔麗嚇了一跳,因為他改講起意第緒語來了。以前,他從來沒用這種語言發表過演講。

  「好吧。現在,讓我們用自己的語言來談談這個問題。讓我們談談我們自己的一首史詩。你們記得,撒旦對上帝說:『約伯 自然是正直的。他有七個兒子,三個女兒,是烏斯境內最富有的人。幹嗎不正直呢?瞧瞧正直多麼合算。一個通情達理的世界!一種美好的安排!約伯實在並不正直,他只是一個機靈的猶太人。惡人全是些大傻子。你只要把他的報酬拿走,那麼看看他還會多麼正直!』

  「『好,把報酬拿走,』上帝說。於是在一天之內搶劫者把約伯的財富全部搶走,一陣颶風使他的十個孩子全部喪生。約伯怎麼呢?他十分哀悼。『我赤身出於母胎,也必赤身歸回,』他說,『賞賜的是上帝,收取的也是上帝,上帝的名是應當稱頌的。』

  「這樣上帝向撒旦提出挑戰。『你瞧見嗎?他仍舊很正直。是一個好人。』

  「『以皮代皮』 ,撒旦回答。『一個人真正關心的就是他的性命。把他變成一個骨頭架子——一個有病的、受掠奪的、喪失了親人的骨頭架子,讓這個高傲的猶太人除了自身的臭皮囊包骨頭外,什麼也不剩——』」

  傑斯特羅發不出聲音來了。他搖搖頭,清了清嗓子,用一隻手抹了一下眼睛,沙啞地說了下去。「上帝說:『好,隨便對他怎樣,就是不要殺死他。』約伯患了一種可怕的疾病。他成了一個十分討厭的人,不能呆在自己的家裡,於是他爬出去,坐在一個灰堆上,用瓦片刮他的毒瘡。他什麼話也沒說。他的財富給奪走了,他的孩子給毫無意識地殺死了,他自己的身體也成了一個可怕的、惡臭的骨頭架子,上上下下長滿了毒瘡,可他沉默不語。他的三個虔誠的朋友來安慰他。接下去就展開了一場辯論。

  「噢,朋友們,是一場什麼樣的辯論啊!多麼粗獷的韻文,對人類情況具有什麼樣的洞察力啊!我告訴你們,荷馬在約伯面前黯然失色;埃斯庫羅斯 在魄力方面遇見了對手,在理解力方面遇見了老師;但丁 和彌爾頓 坐在這位作家的腳下,始終沒領會他。他是誰?沒人知道。是一位古代的猶太人。他懂得生活是怎麼回事,就是這樣。他懂得生活,就像我們在特萊西恩施塔特也懂得生活一樣。」

  他停住,用憂傷的眼睛直盯著他的侄女。娜塔麗感到激動、惶惑,就要落下淚來,急切地等著聽他接下去要說的話。等他再說下去時,雖然他眼睛望著別處,她卻覺得他是在對她說話。

  「在《約伯記》中,像在大多數偉大的藝術作品中那樣,主要的情節是很簡單的。安慰他的人堅持認為,既然只有一位全能的上帝統治著世界,那麼就必然有意義。因此,約伯一定是有罪的。讓他檢查自己的所作所為,坦白認錯,痛加悔改。所不知道的就是,他的罪過是什麼。

  「約伯用一篇又一篇高超的議論展開反擊。不知道的情況一定掌握在上帝手裡,不在他這方面。他跟他們一樣虔誠。他知道全能的上帝存在,世界必然具有意義。可是他這個可憐的失去了親人、遍體毒瘡的骨頭架子現在知道,世界事實上並不是總有意義,做好事得好報也並沒有保證,而且狂妄不公正的行為也是有形世界和現世的一部分。他的信仰要求他表明自己是無罪的,要不然他就在褻瀆上帝的名義了!他願意承認,全能的上帝能夠把一個人的生活搞糟;如果上帝會這麼做,那麼整個世界就一片混亂,他也就不是一位全能的上帝了。這一點約伯決不會承認。他要一個答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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