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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五


  沒一個長老提到糧食、醫藥和居住面積。傑斯特羅覺得自己倒敢提起這些事,可是會有什麼好處呢?他會把這個樂融融的時刻破壞,給自己帶來麻煩,結果一事無成。他的部門沒必要這麼做。

  等拉姆和海因德爾離去時,愛潑斯坦站起來,臉上那種一成不變的諂媚微笑消逝了。還有一件事,他宣佈。新司令官發現,這個城市的過度擁擠非常有礙觀瞻和衛生工作,因此有五千名猶太人必須立即遣送走。

  在一個擁有五萬居民的普通城市裡,如果一場龍捲風的襲擊消滅了五千人,人們或許多少會有猶太人遇到一次遣送後所有的那種心情。

  你根本無法習慣於這種間歇性的災難。每一次,猶太區的結構總遭到徹底破壞。樂觀的情緒和信心黯淡下去了。死亡的感覺又上升起來。雖然誰也不知道「東方」實際上是什麼意思,但它是一種恐怖的名稱。不幸的人們驚恐萬狀地四下奔走,向親友辭行,把他們無法收進一隻手提皮箱去的那一點點物件分送掉。中央秘書處受到瘋狂的申請人的包圍,他們想方設法、無孔不入去取得豁免。然而數字這座鋼鐵舞臺註定了這齣悲劇:五千名。五千名猶太人必須搭上火車。要是有一個人獲得豁免,另一個人就必須去替代。要是有五十個人給放過了,另外五十個自認為安全的人就必然像觸電那樣收到灰色的徵召通知。

  主管遣送組的猶太人是一夥傷心苦惱的人。他們既是自己同胞的管理員和救星,又是他們的劊子手。猶太區裡有一個笑話,說到頭來特萊西恩施塔特會只剩下司令官和遣送組。人人都對他們賠笑臉,可是他們知道,自已受到人家咒駡和鄙視。他們具有自己從來沒想要的生殺大權。他們是特別司令部的職員,用鋼筆和橡皮圖章就處置了猶太人的活軀體。

  應該責怪他們嗎?許多不顧死活的猶太人隨時隨地都準備奪取他們的職位。遣送組的這些官僚中,有些人屬￿共產黨或猶太複國主義者的地下組織,把每天夜晚都白白地浪費在策劃起義上。有些人除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外,根本就沒想到什麼別的。有少數英勇的人想法制止最最殘酷的虐待。有些卑鄙惡劣的人徇私納賄,公報私怨。

  人性遭到了德國人殘酷行徑的摧殘;在這種情況下,什麼人能說自己適合呆在哪兒呢?當時不在場的人又有誰能判斷長老、中央秘書處和遣送組人員的是非曲直呢?「上帝寬恕受到脅迫的人。」古代的猶太人從幾千年的苦難中得出了這麼一句諺語。

  含有諷刺意味的是,中央秘書處仿效著德國人的周密細緻作風,把灰色的徵召通知發到了各處。猶太人用六七種不同的編目制度,對其他猶太人編了一套又一套相互交叉的索引。不論何處有個人體可以躺下過夜的地方,那塊空地就給編入了目錄,還寫下據有那塊地方的那個人的姓名。每天全市都點一次名。死亡的和遣送走的人,全從卡片上很整潔地用筆劃掉。新來的人一到達,邊受到掠奪,邊就給編制成索引。一個人只有通過死亡或是「上東方去」,才可以從目錄卡片上給劃去。

  在党衛軍的管制下,特萊西恩施塔特的實權不是操在愛潑斯坦、三人執行委員會或是長老市政委員會的手裡,而是操在中央秘書處的手裡。然而秘書處並不是一個你可以找他談話的人。它是由好些朋友、鄰居、親戚或者只不過是其他猶太人組成的。它是一個辦事處,遵照著官場手續執行德國人的命令。秘書處的接待組,坐在辦公桌後邊的一排愁眉不展的猶太面孔,是一個不起作用的嘲笑對象,不過它卻提供了許多工作。秘書處的工作人員大大超出了實際需要,因為它是一個藏身之地。然而這一次,灰色的徵召通知甚至發到了秘書處人員的手裡。這個怪物開始咬齧自己的內臟了。

  最最莫名其妙的是,每次遣送總有少數人當真申請離開。他們的配偶、父母或是兒女在上一次遣送中已經走了。他們感到很孤獨。特萊西恩施塔特並不是一個他們會不惜任何犧牲想要呆下去的安樂鄉。因此他們願意冒險試試那個不可知的去處,希望在東方找到他們的親人。有些人收到過信件和明信片,所以他們知道,他們尋找的人至少還活著。甚至在雲母工廠裡,特萊西恩施塔特最可靠的藏身之地,有幾個女工也志願申請上東方去。這是德國人向來寬厚仁慈、予以批准的一項要求。

  下班以後,娜塔麗在幼兒園外面遇見烏達姆時,他把接到的灰色徵召通知拿給她看,使她驚得目瞪口呆。他已經到秘書處去過了。他認識愛潑斯坦的兩個副手。遣送組的組長是布拉格來的一位猶太複國主義運動的老夥伴。銀行經理也進行了干預。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也許,党衛軍對他的表演已經感到厭倦。無論如何,一切全完了。今天晚上,他們最後演出一次。第二天清早六點鐘,他就得接出他的女兒,上車站去。

  她最初的反應是,驚嚇得心都涼了。她一直在演出;白天,會不會有一張灰色通知也遞到她的房間裡去呢?烏達姆看到她臉上的神色,忙告訴她他已經問過,並沒徵召通知送來給她。她和傑斯特羅享有級別最高的豁免權。如果「往後有些同胞從東方和西方到來」時,沒別人在這兒,他們也會在這兒。他有一些可以用在《寒霜——杜鵑國》中的應時的新笑話。他們不妨排演一下,把最後這場表演演得很精彩。

  他抬腿朝裡走去時,她一手放到了他的胳膊上,提議把演出取消。傑斯特羅的聽眾不多,他們也沒心情歡笑。或許,沒一個人會來。埃倫的講題《〈伊利亞特〉中的英雄人物》學術性大濃厚了,一點兒也不鼓舞人心。埃倫要求演出木偶戲,因為他始終沒看過,不過娜塔麗猜想,教授的虛榮心很不容易打消,他實在是想吸引一群聽眾。這是自從他成為長老之後發表的第一篇演講;他一定知道自己已經不得人心了。

  烏達姆不肯取消演出。幹嗎不好好利用一下有趣的笑料呢?他們走進屋子,上孩子那兒去。路易斯在一天中最高興的時刻裡,以通常那種狂喜的心情來迎接她。吃飯的時候,烏達姆很樂觀地談到「東方」。說到頭,「東方」又能比特萊西恩施塔特糟多少呢?他妻子大約每月寄來一次的明信片,始終是簡短但令人放心的。他把最近的一張明信片拿給娜塔麗看,日期僅僅是兩星期以前。

  親愛的:

  一切安好。馬撒身體如何,甚念。我很想念你們倆。這兒常常下雪。

  愛你的,

  希爾達

  第二乙號營地,比克瑙

  「比克瑙?」娜塔麗問,「這地方在哪兒?」

  「在波蘭,奧斯威辛郊外。只不過是一個小村莊。猶太人在四周的一些德國大工廠裡幹活兒,領到了很多的糧食。」

  烏達姆的音調跟他說的話不很相稱。幾年以前,娜塔麗跟拜倫上梅德捷斯去參加班瑞爾兒子婚禮的途中,曾經路過奧斯威辛。她僅僅記得它是一個單調沉悶的鐵路鎮市。猶太區裡很少有人談到「東方」、那兒的營地以及那兒所發生的事情。如同死亡,如同癌症,如同小堡中處決人那樣,這些都是避而不談的話題。雖然如此,「奧斯威辛」這個詞還是散發出使人震顫的恐怖意味。娜塔麗並沒多問烏達姆。她不想再聽下去了。

  他們在地下室裡排演,路易斯跟他的小夥伴一塊兒玩耍,過了今晚他就看不見這個遊伴了。除了涉及那個波斯女奴的片斷外,烏達姆新編的笑話全死氣沉沉。寒霜——杜鵑國的大臣買了這個女奴來,是供國王取樂的。她走進宮去,是一個戴著面紗、晃晃悠悠的女木偶。娜塔麗為她和色迷迷的國王的調情戲謔做出了一種沙啞的、賣弄風情的嗓音。他問她叫什麼名字。她羞答答地不願意說。他硬纏著她講了出來。「唔,我是用家鄉城市命名的。」「那叫什麼呢?」她格格笑了。「德——德。德黑蘭。」國王尖聲叫了起來,冰柱從他的鼻子上落下——這是娜塔麗創造出的一個精彩的鬼把戲。國王用一根棍子把女奴趕下了舞臺。這會收到很好的效果。德黑蘭會議的消息已經使猶太區裡的人們心情十分振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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