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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四


  第七十六章

  大約有二十名衣衫破舊的男人,其中也有埃倫·傑斯特羅,佩戴著黃星標誌,坐在馬格德堡營房裡一張長桌子四周,等候跟特萊西恩施塔特的新司令官第一次會面。這個新上任的人在二月陰沉的天氣和半融化的雪中乘車兜了幾天,徹底視察了猶太區以後,召集了這次長老市政委員會會議。坐在桌旁主要座位上的三名執行委員——愛潑斯坦和他的兩名副手——並沒多說話,不過臉色全很嚴肅。

  新上任的人,党衛軍中隊長卡爾·拉姆,在這兒並不是默默無聞的。他在附近的布拉格猶太人事務總局裡主管了多年猶太人產業登記處。登記處是德國政府掠奪猶太人的官方機構。大多數歐洲國家的首都都設有這樣的機構,全是按照艾克曼最初在維也納成立的那個機關的格局組織起來的,由拉姆這樣的人員負責管理。根據傳聞,拉姆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納粹黨員,是奧地利人,為了一點兒小事就會嚇壞人地大肆發作,不過據認為,他的態度還不像布格爾那樣粗暴和冷酷。

  這些長老,特萊西恩施塔特的這個傀儡管理機構的成員,對於司令官的更迭感到很擔心。布格爾是他們已經習慣了的一個惡魔。在他的統治下,猶太區的人在一種可憐而穩定的體制下生活。有好多星期都沒遣送了。這個摸不透的惡魔會帶來什麼呢?這是桌子四周那些人臉上明擺著的問題。

  拉姆少校由營地督察海因德爾陪著走進房來。長老們全體起立。

  傑斯特羅心想,這個相貌平庸的傢伙拉姆,全靠了這身有銀肩章和銀鈕扣的黑色軍禮服,才有了一點兒氣派。從前,人們看見成千上萬這種三十歲左右下顎豐滿、金髮碧眼的人,腆著肚子、拖著屁股在慕尼黑或維也納的大街上溜達。不過海因德爾隊長看樣子跟他一樣兇惡: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歹徒。這個吸煙成癖的奧地利督察是一個大夥懼怕、大夥厭惡的人。他會蹦進營房窗子去逮捕吸煙的猶太人,用望遠鏡察看在野外勞動的隊伍,突然一下闖進醫院、餐室,甚至公共廁所去。單單為了藏有一支香煙,他就會把一個受害者打個半死,或是把他或她送進小堡去嚴刑拷打。雖然如此,特萊西恩施塔特的人還是貪婪地吸著香煙;香煙作為通貨,價值僅次於黃金和珠寶,不過大夥兒都對海因德爾保持非常高的警惕。這天,海因德爾臉色平和,灰綠色的軍服也不像平時那樣邋遢。

  拉姆少校叫長老們坐下。他站在桌首對他們訓話,兩腳分開,黑手杖捏在身後手裡。開場白是令人詫異的。他打算使特萊西恩施塔特成為名符其實的猶太樂園。長老們熟悉這個城市。他們熟悉各自的部門。該由他們來向他提供意見。眼下的情況是丟臉的。特萊西恩施塔特正在衰落下去。這是他所不能容許的。他正在發動一場盛大的「美化運動」。

  這句艾克曼也用過的濫調,使傑斯特羅心頭一動。拉姆的通篇講話發出了艾克曼兩個月以前所說的話的回聲。在布格爾的統治下,也談到過「美化」,可是這個見解如此荒謬,布格爾本人又似乎如此不感興趣,以致長老們認為這不過是德國人再一次捏造出來的裝門面的話。三人執行委員會只隨意地發佈了命令,吩咐打掃街道,油漆一下某些小屋和營房。

  拉姆所講的卻是一種不同的語言。「盛大的美化運動」將是他主要關心的問題。他已經發佈了重要命令。古老的佐科爾會堂將立即改建成一個居民中心,有工作室、演講廳和一個具有設備完善的舞臺的歌劇院和劇場。特萊西恩施塔特所有其他的講堂和會場全將整修一新。餐室將予以擴大,並重新加以裝修。還將組織更多的管弦樂隊。歌劇、芭蕾舞、音樂會和戲劇,全將排定日期,分別上演。此外,還有各種不同的娛樂和美術展覽。服裝、佈景、繪畫等等的材料全將予以提供。醫院將是乾淨整潔的。還將興建一個兒童遊樂場,並為老年人佈置一座幽美的公園,供他們消磨空閒的時間。

  傑斯特羅聽著這篇使人驚異的高談闊論,心裡暗暗納罕,不知這一番話會不會是當真的。這時候,整個事情的欺騙性變得很清楚了。拉姆並沒提到實際上使特萊西恩施塔特成為地獄而不是天堂的任何一件事:不足溫飽的飲食,駭人聽聞的擁擠,缺乏寒衣、取暖設備、公共廁所、精神病治療中心及老年人和殘廢者的照顧中心等等,一切全造成了那種可怕的死亡率。關於這些情況,他一句也沒提。他只是打算來給一具死屍塗脂抹粉。

  傑斯特羅早就疑心,艾克曼是要他當一個傀儡長老,甚至也許把他送到特萊西恩施塔特來,就是預料梵蒂岡和中立國家的紅十字會會派人來察看。像這樣的事准是快要發生了。即使如此,拉姆的手法也似乎是笨拙的。不論他怎樣煞費力氣地整修房屋和場地,他怎麼能遮掩起污穢不堪的環境、過度的擁擠、蒼白有病的人面、營養不良的現象和死亡率呢?多給一點兒糧食,稍許注意一下衛生,就會迅速地輕而易舉地在猶太區製造出一線可以欺騙任何人的幸福光彩來。然而對待猶太人稍許寬大一點兒的概念,就算是為了製造出一種短暫而有用假像,似乎也是德國人所辦不到的。

  拉姆結束了他的話,叫大家提意見。桌子四周蒼白的臉上眼珠轉動著。誰也沒說話。這些所謂長老——事實上,是各種不同年齡的各部門首長——是一群混雜的人:有的正派,有的腐敗,有的心地狹隘、只顧自己,有的寬厚仁慈。不過所有的人全緊抱著自己的職位。私人的住房,豁免流放,以及有機會施恩和受惠,使他們顧不上當党衛軍的工具所帶來的神經緊張和內疚心情。這當兒,誰也不願冒風險首先開口,那片寂靜變得很不好受。外面,只看見一片陰沉的天空,裡面是一片陰沉的寂靜,還有就是特萊西恩施塔特經常散發出的那種肮髒人體的氣息。遠處,人們可以隱隱約約聽到《藍色多瑙河》;市里的管弦樂隊正在遠處大廣場上圍牆後面開始上午的演奏會。

  傑斯特羅的部門並不處理拉姆忽略了的那些重大事務。他決不會做什麼可能損害到娜塔麗和她孩子的事情,但是就他自己來說,自從跟艾克曼的那次會面以後,他感到莫名其妙地毫不畏懼。他身上的美國脾氣依然使他覺得,自己給卷在裡面的這場歐洲惡夢令人作嘔、滑稽可笑,而他周圍的這種恐懼氣氛則是淒慘可憐的。對於身穿行頭般黑軍服的這個肥頭肥腦、汪汪狂吠的庸才,他所感到的主要是給謹慎小心沖淡了的輕蔑。

  這時候,他舉起手來。拉姆點了點頭。他於是站起身,敬了個禮。「司令官閣下,我是卑鄙的猶太人傑斯特羅——」

  拉姆用一隻粗手指點著他,打斷了他的話。「嗐!這種屁話從今往後決不要再說了。」海因德爾正坐在一張扶手椅上吸雪茄煙,他轉過臉去對著海因德爾。「新規定!不要再像白癡那樣敬禮和摘帽。不要再說什麼『卑鄙的猶太人』。特萊西恩施塔特不是一座集中營。它是一個舒適、快樂的住宅區。」

  海因德爾那張猙獰的臉孔驚訝地蹙了起來。「是,司令官閣下。」

  所有長老的臉上也都露出了驚訝的神氣。先前,一個人當著德國人不脫帽敬禮,在猶太區內就是一項大罪,可以立即受到棒打的懲罰。大聲自稱是「卑鄙的猶太人」,也是強制性的。這種反射作用需要不少時間才能消除。

  「請允許我提一下,」傑斯特羅說下去,「在我的部門裡,音樂組非常需要紙張。」

  「紙張?」拉姆皺起眉來,「什麼樣的紙張?」

  「隨便什麼樣的,司令官。」傑斯特羅說的是實情。碎片的糊牆紙,甚至是亞麻纖維製成的薄紙,全都用來記錄樂譜了。這是一個沒有害處的小項目,值得試一試。「樂師們可以自己劃線。不過有劃好線的五線譜紙張當然更好。」

  「劃好線的五線譜紙張。」拉姆跟著說了一遍,仿佛這是外國話似的。「要多少?」

  傑斯特羅的副手,維也納來的一個形容枯槁的管弦樂隊指揮,從他身旁的座位上小聲說了一句話。

  「司令,」傑斯特羅說,「為了您籌劃的這種盛大的文化發展,開頭先要五百張。」

  「你照料著辦一下!」拉姆對海因德爾說。「謝謝你,先生。各位,我需要的正是這種意見。還有什麼別的意見嗎?」

  這時候,其他的長老一個接一個怯生生地站起來,提出了一些不關痛癢的要求,拉姆全熱情地接納了。室內的氣氛有所改善。正在這時,外面的天色亮了起來,陽光射進了這間屋子。傑斯特羅又站起身。音樂組可不可以申請更多的質量更好的樂器呢?拉姆笑了。當然可以!布拉格的產業登記總處有兩個大倉庫裡堆滿了樂器:小提琴、大提琴、長笛、單簧管、吉他、鋼琴,應有盡有!這件事壓根兒沒問題;只要交上一張單子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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