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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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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兩人沿著山路往上爬,勃隆卡·京斯貝格為傑斯特羅講述了上面的往事。「作為一個異教徒的西多爾·尼科諾夫其實不是一個壞蛋。」她歎了一口氣,一邊作了這樣的結論。「不像有些人那樣簡直是禽獸。但我的祖父是勃良斯克的猶太教士,我父親是日托米爾猶太複國主義者協會主席。而我呢,你瞧瞧吧!一名森林裡的壓寨夫人。伊凡·伊凡諾維奇的姘婦。」 傑斯特羅說:「你是一個aishesskhayil。」 在山路上,勃隆卡這時正走在他前頭,她回過頭來看他一眼,飽經風霜的臉龐升起一陣紅暈,眼睛模糊起來。Aishesskhayil在猶太經書的《箴言》裡面指一個「英勇無畏的女人」,是一個猶太婦女所能得到的最崇高的宗教榮耀。 那天晚上夜深時,在棚屋裡進行商討的幾個人當中勃隆卡是惟一的女性。除了大夫那張刮得光光的臉膛以外,其他幾張被爐火映紅的臉都是鬍子粗硬蓬亂、神情嚴肅的。「把鏈條的事情告訴他們,」她說。她的臉色和在場的任何一個男人的臉一樣嚴峻。「還有關於狗的事。把那張照片給他們。」 傑斯特羅正在向以萊文醫生為首的遊擊隊執行委員會彙報情況。他們坐在一個巨大的壁爐周圍,爐膛裡粗大的圓木正在燃燒。這樣的提醒對傑斯特羅很有好處。特別是由於爬了一大段山路,肚子裡又填滿了麵包和湯,他已經疲倦得昏昏欲睡了。 他說,自從他的朋友逃離隊伍、搶了一支槍並打死了幾個党衛軍警衛以後,布洛貝爾管轄的那夥猶太人必須套上鏈條工作。每四個人當中就有一個隨便被點中的人拉去絞決。其餘的分組用鏈條拴住頸部,每個人的腳踝都戴上鐐銬。監視他們的警犬也增加了一倍。 儘管是這樣,這個小組幾個月來一直在策劃逃亡。他們等待兩個起碼要有的條件同時出現:近處有河,同時風雨大作。在那幾個月裡,他們戴著鏈條工作,身上藏著從死人堆裡找到的起子、鑰匙、鶴嘴鋤等工具。這些人雖然都是病魔纏身、筋疲力盡、驚魂不定,但他們知道他們都是早就應該被槍決和火化的。因此,他們當中即使是最虛弱的人也樂於一冒逃亡的風險。 一天,他們在特爾諾波爾城外森林裡塞列特河附近的峭壁上工作。夕陽即將下沉時,突然下了一場雷雨。他們等待已久的時機終於來臨。兩個鋼架上堆放著一千具屍體,他們剛用火把點燃了屍體下的木料和廢油。一陣大暴雨把帶有惡臭的濃煙壓到那些党衛軍頭上,迫使他們帶著狼狗後退。傑斯特羅一夥人在濃煙和暴雨的掩護下迅速解開鏈條,分散逃入森林,沖向河流。傑斯特羅狂奔一陣後滑下峭壁時,他聽到狗吠聲、叫喊聲、槍聲和尖叫聲;但他終於逃到河邊躍入水中。他讓水流把他沖到下游很遠的地方,然後在黑暗中爬上對岸。翌晨,當他在濕淋淋的密林裡摸索前進時,他碰上另外兩個逃亡者,兩個朝他們家鄉走去的波蘭猶太人,他們希望到了那裡後可以弄到食物並躲藏起來。至於其他的人,他認為也許有一半逃掉了,但他從來沒見到他們。 「那些膠捲還在你那兒?」萊文醫生問道。他是個三十多歲的圓臉黑髮的人,身上穿著一套補過的德國軍服。他那副無框眼鏡以及和藹的笑容使他看起來像個城市知識分子,而不像在這爐火周圍的那些老粗的首領。勃隆卡告訴過他,萊文是個婦科醫生,也是牙科醫生。不管是在山上的村子裡還是在低窪沼澤地的村落,當地居民都愛戴萊文。他總是不辭辛勞長途跋涉去為他們中的病人治病。 「是的,在我這兒。」 「交給埃弗賴姆沖洗出來,好嗎?」萊文用大拇指朝一個長鼻子、滿臉倒豎著紅鬍子的人指了一下。「埃弗賴姆是我們的照相專家。也是物理學教授。然後我們可以看看膠捲。」 「好的。」 「那好。等你身體好些,我們會把你送到能幫助你越過邊境的人們那裡。」 那個紅鬍子說:「照片當中有拍了焚屍爐的嗎?」 「我不知道。」 「誰拍的?用什麼拍的?」 「奧斯威辛有好幾千架照相機。膠片堆積如山。」班瑞爾以疲弱和不耐煩的語調回答。「奧斯威辛是世界上最大的寶庫,都是從死人身上搜刮下來的財貨。猶太姑娘坐在三十間大倉庫裡整理這些贓物。這些東西按理要全部送回德國,但党衛軍從中撈了一批。我們也偷。有一個很好的捷克人地下組織。他們是了不起的猶太人,那些捷克人。他們很堅強,團結得很緊。他們偷了一些照相機的軟片。他們拍了這些照片。」班瑞爾·傑斯特羅已經疲乏到了極點,雖然還在談話,眼皮卻已睜不開來。他仿佛夢見被泛光燈照得通明的雪地上奧斯威辛一排排的長馬廄,穿著囚衣的弓著背的猶太人步履維艱地走路以及那些巨大的「加拿大」倉庫,它們外邊用防水帆布覆蓋著一堆堆贓物,上面積著白雪;在稍遠一些的地方,黑色的煙囪吐出火焰和黑煙。 「讓他休息吧!」他聽到萊文醫生說,「把他安置在埃弗賴姆那裡。」 班瑞爾好多個星期沒在床上睡過一覺。那張粗糙的三層床上的草墊和破毛毯是天賜的豪華享受。他睡了不知多久。醒來後一個老嫗給他送來熱湯和麵包。他吃完了倒頭又睡,這樣子過了兩天。現在他起來走動了。中午的太陽把冰冷的湖水曬得暖一些的時候,他跳入水中洗了個澡,然後在營裡到處溜達,身上穿著埃弗賴姆給他的德軍冬制服。這一帶的景色恬靜得使人難以相信,這些聚攏在湖邊的山間小屋,四周已被秋色染黃的群峰,破舊的衣服曬在陽光下,婦女們在擦衣、縫紉、燒飯或閒談;男人們在矮小的車間裡拉鋸、錘打或敲打。一個鐵匠正在把鍛爐燒得爐火熊熊,冒出長長的火舌,旁邊一些兒童在觀看。年齡大一些的兒童在露天的教室裡上課。他們發出單調而沉悶的讀書聲。他們學習猶太經、數學、猶太複國主義歷史,甚至猶太法典。書很少,沒有鉛筆和紙張。上課時要求學生反復用意第緒語背誦課文。這裡的形容消瘦、衣衫襤褸的學童看起來和其他地方的任何教室裡的兒童一樣感到厭煩和苦惱。有些學生偷偷地做小動作,這也和其他地方一樣。學習猶太教法典的男孩圍著一本大書坐成一圈,有幾個看著倒過來的文本在朗讀。 以步槍武裝起來的青年男女在營地巡邏。埃弗賴姆告訴班瑞爾,一些備有無線電的哨兵部署在下面遙遠的山路和山口一帶。這個營地千萬不能受到奇襲。武裝的警衛人員能對付滲透者或小股敵人,但是遇到了嚴重的敵情,他們必須用信號通知尼科諾夫,要求他們提供保護。最棒的年輕人都走了,他們要為發生在日托米爾的大屠殺討還血債;一些人已加入著名的科夫帕克遊擊團,其他的加入了由傳奇式人物猶太人莫伊沙大叔率領的遊擊團。萊文醫生批准他們前去。 班瑞爾呆在這兒的一個星期裡,他聽到大量流傳在這個猶太人森林裡的故事。它們大多數是慘不忍聞的,有些是英雄壯烈的故事,有些是滑稽可笑的故事。他也訴說了自己的驚險經歷。一天傍晚,他在吃晚飯時又在緬懷往事,追述他在明斯克外圍和早期的猶太人遊擊隊在一起度過的日子。這時他突然聽到他自己兒子還活著的消息!絕對不會搞錯。一個戴著一隻眼罩、骨瘦如柴的滿臉膿瘡的年輕人曾在科夫帕克領導的遊擊團裡一直呆到一枚德國手榴彈把他的一隻眼睛炸瞎。他曾和一個名叫門德爾·傑斯特羅的人幾個月中在一起行軍通過烏克蘭。他因此得知門德爾還活著,而且是一名遊擊戰士——沉默寡言的門德爾,異乎尋常地篤信宗教的猶太法典學校的學生。根據這個小夥子最後聽到的消息,班瑞爾還得悉他的兒媳婦和她的孩子目前躲在沃洛津城外一個農民的農莊裡。 這是班瑞爾到處流浪以及被關押的兩年來第一次聽到家人的消息。儘管他忍受了一切幾乎致他於死命的淩辱、痛苦和饑餓,他從不曾完全喪失希望。他堅信總有一天會苦盡甘來。這個消息並沒使他過於激動,但在他看來,這預示著黑夜裡最黑暗的一段時間已開始消逝。他覺得精力恢復了不少,他隨時可以首途去布拉格。 在他啟程的前夕,在大棚屋的大房間裡,埃弗賴姆為一些經過選擇的成年人放映幻燈片:這是把班瑞爾的軟片沖洗後再加放大的幻燈片,銀幕是一塊因為使用時間長、又經過多次洗滌已經變成灰色的被單。那台粗糙的幻燈機使用由兩條電池碳精棒組成的弧光燈。這個臨時湊合而成的光源不斷畢剝爆響,閃爍搖曳,給幻燈片增添了使人毛骨悚然的效果。赤身裸體的婦女看起來好像在顫抖,她們帶著孩子走進毒氣室。一些囚犯在党衛軍的監視下用鉗子把死人牙齒上的金子拉出來的時候看起來像喘不過氣和使盡了氣力;在長形的露天坑裡,一排排屍體在燃燒,一些手執肉鉤的特別分隊人員在把更多的屍體拖到坑裡,坑上濃煙滾滾。有些幻燈片已太模糊,看不清是什麼東西,但其餘的已足夠揭露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內幕,鐵證如山,無庸置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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