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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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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線太弱,拍出來的文件不易辨認。一張長的分類帳頁上寫著同一天有幾百人死於「心力衰竭」;各種存貨清單上列有首飾、金子、皮貨、貨幣、手錶、燭臺、照相機、自來水筆等,一律用工整的德文逐項列記並標明價格。一份六頁的醫藥試驗報告表明對二十對同卵雙生兄弟或姊妹進行過各種試驗,其數據包括對超高溫及超低溫的反應,對電震的反應,注射酚後多少時間才斷氣以及屍體剖驗後詳盡的解剖統計比較數據。班瑞爾從未看到過這些文件,也沒目睹過出現在幻燈片上的景象。他感到震驚和悲痛,但又感到安心,因為他知道這些可資定罪的材料是如此確鑿,任何狡辯都無法推翻。 看完幻燈片的人們默然離開棚屋,只留下委員會的成員。萊文醫生久久凝視爐火。「班瑞爾,村子裡的人都認得我。我親自把你護送過邊境。斯洛伐克的猶太人遊擊隊有健全的組織,他們會把你送到布拉格。」 從帕爾杜比策開往布拉格的列車擠得很,二等車廂的走道上都站滿了人。一些檢查證件的捷克警察耐心地從一個車廂擠到另一個車廂。這個被慕尼黑協定出賣的馴服的保護國在戰前就被德國吞併,又因為海德裡希遭到暗殺而受到報復,蒙受了致命的創傷。在這裡,列車上的例行檢查從來沒發生過什麼情況。不過,在布拉格的德國秘密警察司令部要求繼續執行查驗。 一個正在閱讀德文報紙的老人被走進車廂裡來的警察用肘輕輕地推了一下才知道要查證件。他心不在焉地抽出一個舊的藏著身份證和許可證的皮夾子,一邊繼續讀報,一邊交給警察。賴因霍爾德·亨格爾,帕爾杜比策出生的德國建築工人,母親的娘家是個匈牙利姓氏,這說明了他那張寬闊的、刮得光光的斯拉夫臉型;警察看了看這個乘客的破舊衣服和操勞一世的雙手,把證件還給了他,又接過了第二個人的證件。就這樣,班瑞爾·傑斯特羅露面了。 列車在易北河流域沿著閃閃發光的河流疾馳,它穿過果實累累的葡萄園和到處是採摘工人的果園,以及佈滿根茬的田野。車廂裡其他的乘客包括一個面有慍色的胖老太太、三個在傻笑的年輕女人以及一個帶著丁字形拐杖、穿軍服的年輕人。為了應付這次警察的盤查,班瑞爾事先排練了一個星期,現在已經順利通過,回顧起來好像開了一次短暫的、毫無意思的玩笑。他經歷過許多不可名狀的時刻,但這次從萬人坑和山區遊擊隊的狂暴世界過渡到他一度認為是日常現實生活的世界——前進中的列車上的一個位置、衣飾漂亮的姑娘在歡笑、她們身上散發出廉價香水的氣味、他自己的領帶、皺癟的帽子以及勒得很緊的白襯衣領子等等——確實使他震驚。死而復活的感覺最多也不過是這樣。正常的生活似乎是對現實的無情嘲弄,是把發生在遠方的駭人聽聞的實際情況擋在外面的、一場匆匆來去的、假戲真做的小小遊戲。 布拉格使他大吃一驚。他以前因生意買賣多次到過這兒,對這裡的情況比較熟悉。從這座古老的、可愛的城市看來,這次大戰好像沒發生過,在他心靈上打上烙印的過去的四年,好像是一場時間拖得很長的惡夢。即使在升平歲月裡,布拉格街頭一些在勁風中飄拂的卐字旗也是到處可見,那時納粹為索還蘇台德區在進行鼓動。跟往常一樣,在午後的陽光裡,街上行人熙來攘往,因為已是下班時間。衣著考究、對現實好像心滿意足的人們坐滿了人行道上的咖啡館。如果稍有區別的話,今日的布拉格比起當年希特勒還在惡毒攻擊貝奈斯的那些動亂日子裡的布拉格更其寧靜。在人行道上的人群裡,班瑞爾看不到一張猶太面孔。這是前所未有的。這在布拉格是一個明顯的跡象,它表明戰爭絕非夢幻。 根據他牢記在心的指示,如果書店已經不在的話,他還可以找到另外一個地址。但書店還是開著。它坐落在號稱「小城」地區的一條曲巷裡。 N.馬斯特尼書店 經售新舊書籍 門推開時發出一陣鈴聲。裡面到處是舊書,書架上塞得滿滿的,地板上也是一堆堆的,黴臭氣味很重。一個穿灰罩衫的白髮老婦坐在一張堆滿書的桌子旁,在書目卡上標價。她慈祥地抬起頭來,微笑時臉上的肌肉像是抽搐了一下。她說了句捷克話。 「你講德語嗎?」他用德語問。 「會。」她用德語答。 「在你們的舊書部裡,有沒有關於哲學的書?」 「有的,很不少呢。」 「有沒有愛麥虞埃·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 「我不能肯定。」她驚愕地看著他,「請原諒,但你不像是個對這種書會有興趣的人。」 「我是替我兒子埃裡克買的。他在寫博士論文。」 她對他打量了很久,然後站起身來。「讓我去問問我丈夫。」 她穿過後面的門簾走了出去。不久,一個矮小、彎腰禿頭的男人走了出來。他正從杯子裡呷著什麼。他穿著一件露出破洞的毛線衣,頭上戴著綠眼罩。「對不起,我剛泡好茶,還是熱的。」 和其他的對話不同,這不是暗號。班瑞爾沒作答。這個人在書架前來來去去,一邊大聲地啜著茶。他從書架上取下一卷殘破的書,吹掉上面的積塵,然後遞給班瑞爾,書的襯頁攤開了,上面有用墨水寫上的一個名字和地址。「讀者總不該在書上寫字呀。」這是一本描述在波斯遊歷的書,作者是誰是無關緊要的,「真是罪孽。」 「謝謝。但我要的不是這本。」 這個人聳了聳肩,低聲而毫無表情地道了一聲歉,便拿著這本書消失在門簾後面了。 這個地址在市區的另一頭。班瑞爾乘無軌電車到那裡,然後下車步行,在一個全是四層樓房的年久失修的地區穿過幾個街區。在他所找的那幢房子的底層入口處有一塊牙醫生的招牌。蜂鳴器響了一下,門便打開讓他進去。門廳裡長椅上坐著兩個候診的可憐巴巴的老人。從牙醫診療室裡走出來一個身穿髒工作服的、模樣像家庭主婦的女人,室內傳來鑽頭的響聲和呻吟聲。 「對不起,大夫今天不能再看病人了。」 「這是急診,夫人,很厲害的膿腫。」 「那麼,你可要等到輪到你的時候。」 他等了差不多一個小時。當他走進診療室時,白罩衫上濺有血漬的牙醫生正在洗滌槽邊洗手。「請坐,我馬上就好了。」他轉過身來說。 「我是馬斯特尼書店老闆叫我來的。」 大夫挺直身子,轉過身來:濃密的沙色頭髮、寬闊的方臉、結實有力的下顎。他眯著眼睛對班瑞爾上下打量了一下,接著說了一句捷克話。班瑞爾用記住的暗號接上。 「你是誰?」牙醫生問。 「我從奧斯威辛來。」 「奧斯威辛?帶來了膠捲?」 「是的。」 「天啊!我們早就以為你們都死了。」大夫非常激動。他笑了起來。他抓住班瑞爾的兩個肩膀。「我們等著你們兩位。」 「另外一個已經死了。這就是膠片。」 班瑞爾帶著嚴肅而興奮的心情把那些鋁管交給牙醫生。 那天晚上,在房子二樓的廚房裡,他和牙醫生夫婦共進晚餐。餐桌上有煮土豆、洋李脯、麵包和茶。他的嗓門有點嘶啞了,因為他追述他的漫長的旅程和一路上驚心動魄的經歷,話實在講得太多了。他這時正在講到萊文營地裡度過的一個星期以及他得悉他兒子還活著那個難忘的時刻。 大夫的妻子端來了酒杯和一瓶洋李白蘭地,她順口對她丈夫說:「說起來可是一個奇怪的名字。上次委員會開會時不是有人提起他們在特萊西恩施塔特還有一個名叫傑斯特羅的人嗎?一個知名人物?」 「那是個美國人。」牙醫生做個手勢,不以為然。「一個有錢的猶太作家,他在法國被抓住了,這個笨蛋。」他對班瑞爾說。「你越境時是走哪一條路的?是不是取道突爾卡?」 班瑞爾默不作聲。 兩個男人相互看著。 「怎麼了?」牙醫生問。 「埃倫·傑斯特羅?在特萊西恩施塔特?」 「我想他叫埃倫,」牙醫生說,「為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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