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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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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在喀爾巴阡高山上的一處蠻荒的深谷裡,透過正在枯黃的樹葉照射下來的蒼白的陽光照亮了一條羊腸小道。這條林間小道可能是獵人的荒徑,也可能是野獸留下的足跡,或者根本不是什麼小路而是落在樹叢間的陽光使人產生的幻覺。當夕陽西下、天上的雲彩變成紅色的時候,一個衣服臃腫的人影沿著這條小徑大步走過來,背上挎著一根步槍,手裡拿著一個沉甸甸包裹。這是一個體格瘦削的婦女,灰色的厚圍巾把臉裹得嚴嚴的,呼氣立即變成蒸氣。在經過一棵受過雷擊的橡樹的粗幹時,她像森林裡的幽靈一樣沒入大地消失了。 她不是什麼森林裡的幽靈,而是個所謂樹林裡的壓寨夫人,即一個遊擊隊司令員的女人。她已通過一個洞口跳到掩蔽壕裡。洞口長滿矮樹,要不是有那棵天雷劈死的橡樹,她自己在朦朧的夜色中說不定也找不到入口處。遊擊隊的紀律禁止一般隊員享有這種肉體上的樂趣,但和一個領導人睡覺的女人就是他威望的象徵,像一支嶄新的納根特手槍一樣,像一個獨用的掩蔽壕或一件皮上衣一樣。西多爾·尼科諾夫少校越來越喜歡這個勃隆卡·京斯貝格。他開頭多少是用暴力佔有她的;除了使用她的肉體外,他經常和她交談,並聽取她的意見。事實上,他現在就是在等著她來幫助他決定是否應該槍斃那個嫌疑重大的滲透者。這個傢伙被牢牢捆住,現正躺在炊事掩蔽壕裡。 這個傢伙口口聲聲發誓說,他不是滲透者,而是一名紅軍士兵。他從特爾諾波爾城外一個戰俘營裡逃出來,參加一支遊擊隊,這支隊伍後來被德國人消滅了。他倖免於難,他說,以後一直在崇山峻嶺間向西流浪,靠草根、漿果或農民的施捨為生。他的話是可信的,的確也穿得破破爛爛、形容憔悴。但他的俄語有點怪腔,看來年齡又超過六十,而且沒任何證件。 勃隆卡·京斯貝格走過去把這個人打量一番。在炊事掩蔽壕的一角,班瑞爾·傑斯特羅弓著背蜷伏在泥地上,食物的氣味比勒緊他的腳踝和手腕的繩子更使他難受。他朝她臉上看了一眼,就決定冒一下險。 「你是個猶太姑娘,不是嗎?」他用意第緒語問她。 「是的。你是誰?」她也用意第緒語回答。 這種波蘭南部的意第緒語鏗鏘悅耳,在他聽來簡直像是音樂一樣。他對勃隆卡的詢問,一一如實回答。 正在攪湯鍋的兩個大鬍子炊事員聽到這種嘰嘰呱呱的意第緒語,相互眨眨眼睛。勃隆卡·京斯貝格的情況他們是一清二楚的。很久以前,少校就把她這個嘴唇薄薄、其貌不揚的姑娘從深山裡一個猶太人家屬避居的營地裡拖了出來,讓她護理在一次襲擊中受傷的戰士,現在這條該死的猶太母狗什麼都管起來了。但她是一個熟練的護士,沒人敢惹她。至少,誰敢貪婪地看這個女人一眼,就准會吃到西多爾·尼科諾夫的槍彈。 當她和那個滲透者用意第緒語嘮嘮叨叨地說下去的時候,這兩個廚子不再感興趣了。既然這個傢伙是猶太人,他就不可能是滲透者。他們也就沒必要把他拖到樹林裡去處決。她會設法使他開脫的。可惜呀!看這些傢伙乞憐求命該是多麼有趣呀!這兩個廚子是被征入遊擊隊的烏克蘭農民,在炊事掩蔽壕裡工作,他們不怕挨凍,還能填飽肚子,又不必參加掠奪糧食或爆炸鐵路的突擊行動。他們厭惡勃隆卡·京斯貝格,但不想和她作對。 為什麼,她問傑斯特羅,他不把真情告訴俘獲他的人呢?遊擊隊是知道那些萬人坑的,他何必虛構一套關於特爾諾波爾的謊言?他瞥了這兩個廚子一眼,然後說,她應該知道那些邊遠的烏克蘭森林地帶是多麼危險,它們甚至比立陶宛還要危險。賓傑羅維奇那幾幫人如果碰上一個猶太人,他們有可能給他一點吃的,或讓他繼續趕路,但同樣有可能把他幹掉。在奧斯威辛集中營,最兇惡的警衛當中有些就是烏克蘭人,因此他虛構了那個故事。其他的遊擊隊都相信他,並給了他食物。這裡的人為啥要把他當作一條狗那樣捆起來呢。 勃隆卡·京斯貝格說,一個星期以前,德國人帶領了一隊倒戈的俄國兵滲透到這個深谷裡來,企圖消滅尼科諾夫的遊擊隊。有一個人對德國人陽奉陰違,把情況告訴了遊擊隊。他們伏擊了這支隊伍,把他們大多數殲滅了,並一直在搜尋漏網的人,傑斯特羅還算走運,她說,他沒被當場槍決。 班瑞爾被松了綁,得到了一些吃的。後來在充作指揮所的地窖裡,他用俄語把經過向尼科諾夫少校和政治軍官波爾欽科同志重說了一遍。波爾欽科是個牙齒發黑、形容枯槁的人。勃隆卡·京斯貝格坐在一旁縫補,這兩名軍官命令班瑞爾把縫在衣服襯裡內藏有膠捲的鋁管割出來。正當他們在油燈下仔細察看這些鋁管的時候,這天晚上的莫斯科中央遊擊隊參謀部廣播開始了。他們把膠捲擱在一旁收聽廣播。從一隻正方形的木箱裡,傳出一陣嘰喳聲和尖叫聲,接著是廣播員的咕嚕聲,他以普通語言宣讀一道道發給各個冠以代號的遊擊支隊的緊急命令,後來報道了在業經克服的哈爾科夫以西獲勝、對德國的大規模空襲以及意大利投降的捷報。 他們重新討論班瑞爾的問題。政治官員主張把膠捲交給下一班運送軍火的飛機帶到莫斯科並釋放這個猶太人。尼科諾夫反對這樣做;這些膠捲可能寄失,即使送到,也可能沒人看得懂。如果膠捲必須送到莫斯科,那麼這個猶太人應該一起去。 少校對波爾欽科不太客氣。遊擊支隊裡的政治指導員總使人感到不愉快。這些遊擊隊多半是由落到德軍戰線後面的紅軍戰士組成。他們逃進密林以保存生命。他們攻擊敵軍或當地的憲兵隊,有時是為了奪取糧食、武器和彈藥,有時是為了替農民復仇,這些農民因為幫助過他們而受到敵人的懲罰。不過,有關遊擊隊英勇鬥爭的故事大多是為了宣傳的目的而加以渲染。這些人大多數已變成林中野獸,他們首先想到的是自身的安全。這種情況自然不能使莫斯科感到滿意。因此,像波爾欽科這種人便空降到遊擊隊出沒的森林中,以加強遊擊活動並保證中央參謀部的命令得到執行。 尼科諾夫這支遊擊隊碰巧是一支敢於衝殺的隊伍,在破壞德國人的交通方面取得出色的戰績。尼科諾夫本人是個正規的紅軍軍官,他要考慮戰爭形勢一旦好轉後自己的前途。但喀爾巴阡山畢竟是在莫斯科鞭長莫及的地方,而紅軍也遠離喀爾巴阡山。以這個黑牙齒的人為代表的蘇維埃官僚政治在這裡起不了很大的作用;尼科諾夫是這裡的頭頭。這是班瑞爾憂心忡忡地傾聽他們談話時獲得的印象。波爾欽科和這個頭頭辯論時也彬彬有禮,甚至有點迎合奉承。 正在縫補的勃隆卡·京斯貝格抬起頭來。「你們兩人都在說廢話。這個人有什麼值得麻煩的呢?他對我們有什麼用?莫斯科要過這個人或他的膠捲嗎?把他送到萊文的營地去吧。他們會給他吃的,然後他可以去布拉格,或者什麼鬼地方。如果他在布拉格的關係真的最終可以通到美國人那兒,那麼《紐約時報》也許會登載一篇有關西多爾·尼科諾夫遊擊隊的英雄業績的故事。是嗎?」她轉向班瑞爾。「你會讚揚尼科諾夫少校嗎?還有他在西烏克蘭各地炸毀德國人列車和橋樑的遊擊隊?」 「我要到布拉格去,」班瑞爾說,「美國人將會聽到尼科諾夫遊擊旅的情況。」 尼科諾夫少校的遊擊隊遠遠夠不上一個旅——只有四百人,由尼科諾夫湊在一起的鬆鬆垮垮的四百人。這個「旅」字卻使他高興。 「好吧,明天把他送到萊文那裡,」他對勃隆卡說,「你們可以騎騾子去。那傢伙已經半死不活了。」 「呵,他能把自己那副老骨頭拖上山的,別擔心。」 政治指導員做了個厭惡的鬼臉,搖了搖頭,然後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萊文醫生的猶太人都是從日托米爾最後一次大屠殺中死裡逃生的難民。他們寄居在離斯洛伐克邊境不遠的小湖旁一個廢棄的獵人營地裡。木匠們早已修好這些無主的小屋和大棚屋,屋頂不再漏水,牆壁的縫隙都已糊好,裝上了百葉窗,並做了些簡單的家具,把這個地方變成一個可供大約八十家虎口餘生者暫時安身之所。這些猶太人來自東方,在長途跋涉中備受嚴寒、饑餓以及疾病的折磨,人數已大為減少。他們初到這兒的時候,西多爾·尼科諾夫襲擊了他們,搶走了他們大部分的糧食和武器,也帶走了勃隆卡。勃隆卡在被姦污後對他說,萊文的那批人都是在日托米爾的德國人未加傷害的手藝人、電工、木工、鐵匠、機修工、一個槍械匠、一個麵包師傅、一個修表匠等等。從此以後,遊擊隊就一直向這些猶太人提供糧食、子彈、衣服和武器——數量很少,但足夠他們維持生活,並使他們有能力擊退入侵者——作為交換,這些猶太人為他們維修機器,製造幾件新式武器、土炸彈並修理發電機和通訊器材。他們像是個維修營,很有用處。 這種合作關係對雙方都有利。有一次,一支党衛軍巡邏隊接到一個住在低窪沼澤地的反猶主義者的密告,爬上山來準備一網打盡這些猶太人。尼科諾夫事前向他們發出警報,他們帶了老弱病殘及孩子們逃入密林。德國人撲了個空。在德國人忙於偷竊一切可以搬動的東西時,尼科諾夫的遊擊隊突然出現,把這些傢伙全都宰了。以後,德國人再也沒來找過猶太人。另一方面,當尼科諾夫離開根據地去襲擊一列運兵火車時,一邦烏克蘭叛徒碰巧發現了他們的地下掩蔽所。在與守衛人員進行短暫的但猛烈的交火後,他們縱火焚毀了武器窖。它燃燒了幾個小時,剩下一堆濃煙滾滾的不成樣子的赤熱的槍管。猶太人把槍管拉直,修好發射裝置,裝上新槍托,為尼科諾夫的武器庫補充了這批修復的武器。在尼科諾夫能繳獲更多的槍支以前,這些槍還是可以使用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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