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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六


  帕格和帕米拉中斷了談話來觀看這出諷刺舞劇。摹擬入侵的四個壞蛋在軍樂聲中高視闊步走出場來;取得勝利後而趾高氣揚;接著因為分贓而爭吵;最後是一陣鬧劇性的毆鬥。這時紅軍在《國際歌》聲中昂首闊步進場。四個壞蛋用誇張的動作表露他們內心的膽怯和恐懼。一圈又一圈打圓場的滑稽追逐。四個壞蛋相繼死去,他們一個個倒下彎曲的身軀在地板上組成一個卐字形。全場轟動!

  在一陣喝采聲中,演天鵝湖王子的那個演員脫掉上衣和領帶,踢掉鞋子,對鋼琴手做個手勢。他穿著敞領的白襯衣,長褲長襪,一顯身手,時而跳躍,時而旋轉,舞姿優美動人,觀眾頻頻報以歡呼。這是無人能望其項背的登峰造極的舞藝,至少看來是如此。他站在那兒喘息,人們圍著他向他表示祝賀,大家一再把杯中的伏特加斟滿。突然,有人猛擊琴鍵,傳來一聲粗重的鋼琴聲。腰杆子挺得筆直,軍服上掛滿綬帶的費茲傑拉德將軍昂首闊步走了出來。他沒脫掉上衣。他向奏鋼琴的人一揮手,鋼琴就彈出一支快速的科佐茨基舞曲;隨著琴聲,這位修長的航空兵將軍便蹲下身去跳了起來,兩臂交叉在胸前,淡黃色的頭髮,望四下紛披,兩條長腿敏捷地踢出縮進,時而向左、時而向右地跳躍。真是出人意表,又是如此動人心魄。《天鵝湖》王子一下子跳到費茲傑拉德身邊,在暴風雨般喝采聲、跺腳聲和鼓掌聲中和他一起跳完這個節目。

  「我喜歡你們那位將軍。」帕米拉說。

  「我喜歡這些人,」帕格說,「他們很難對付,但我喜歡他們。」

  葉甫連何將軍向費茲傑拉德敬上一杯伏特加,並和他碰杯。他們在熱烈的掌聲中一飲而盡。費茲傑拉德走到帕格的沙發旁邊那張放飲料的桌子旁,挑了兩瓶開著的伏特加——瓶子不大,但是滿滿的——說:「為了美國國旗,帕格。」他大踏步走回去,舉起一瓶,挑戰性地揮舞了一下,遞給葉甫連柯。

  「什麼?好傢伙!」葉甫連柯用俄語吼叫了一聲,他的寬闊的臉上和光禿禿的頭頂已經是一片亮光光的紅色。

  在所有的客人的慫恿下——除了,帕格注意到,那個有傷疤的紅軍軍官,他像一個被小孩子造了反的保姆那樣感到惱火——這兩位將軍各自翹起酒瓶,湊到嘴邊,相互注視。費茲傑拉德先喝完,他把空瓶猛摔到磚砌的壁爐裡,葉甫連柯的瓶子也跟著飛了過去。在一片歡呼聲中他們緊緊擁抱,彈鋼琴的姑娘這時砰砰地彈出了幾乎是難以辨認的《星條旗永不落》。

  「天啊,我最好還是把他送回大使館去,」帕格說,「他來到這裡以後一直避免喝酒。」

  但有人已經把《老虎拉格泰姆舞曲》的唱片放在留聲機上,費茲傑拉德已經和那個穿紅緞子衣服的姑娘婆娑起舞。她就是剛才在芭蕾舞中維妙維肖地模仿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戈培爾的那個姑娘,葉甫連柯摟著帕米拉跳。時間已過清晨二時。因此,這次盡歡而散的一輪跳舞很快就告結束。客人們開始走了,留下來的人已寥寥無幾。帕米拉再次和《天鵝湖》王子跳的時候,她看見帕格、葉甫連柯和費茲傑拉德在一起談話,魯爾站在一邊諦聽。她那逐漸消失的記者本能突然清醒過來,於是她跑過去坐在帕格身邊。

  「那好!我們是開門見山地談吧?」費茲傑拉德對著帕格說,兩位將軍在面對面的兩張長靠椅上各坐一邊,相互瞪著對方。

  「開門見山!」葉甫連柯大聲喊道,並做了一個不會被誤解的手勢。

  「那麼告訴他,帕格,我對這個所謂第二戰場的廢話聽膩了。幾個星期以來,我在這裡一直聽到這些話。北非和西西里這兩次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兩栖攻勢,究竟算不算數?對德國進行有上千架飛機參加的空襲究竟算不算數?為了防止日本人跳到他們背上,我們進行的整個太平洋戰爭究竟算不算數?」

  「為了美國國旗的光榮。」帕格輕聲低語,費茲傑拉德聽了臉上隨即浮現一絲冷笑。他開始翻譯,並在以後雙方的唇槍舌劍中儘快地進行翻譯。

  葉甫連柯聽了帕格的話不住地點頭,他的臉色沉下來了。他用手指對著費茲傑拉德的臉。「集中兵力在有決定性的地點予以打擊!集結重兵!在西點軍校他們沒教過這條原理嗎?決定性的地點是希特勒德國,是還是不是?你們打擊希特勒德國的途徑是通過法國,是還是不是?」

  「問問他為什麼在英國對德孤軍奮戰的時候俄國在整個一年裡沒開闢一個第二戰場。」

  葉甫連柯咬牙切齒地瞪著費茲傑拉德:「那是帝國主義者為爭奪世界市場而發動的戰爭。這對我們的農民和工人毫不相干。」

  菲利普·魯爾一邊聽,一邊不住地往自己的杯子裡倒伏特加,現在他口齒不清地對費茲傑拉德說:「你們還要一直吵下去嗎?」

  「他可以住嘴。是他開頭的。」費茲傑拉德厲聲說,「帕格,問問他為什麼我們要甘冒風險去援助一個存心消滅我們生活方式的國家。」

  「呀!上帝。」魯爾咕噥了一句。

  葉甫連柯的目光越來越劍拔弩張了。「我們相信你們的生活方式會由於內在的矛盾而自行毀滅。我們不想摧毀它,但希特勒能夠。因此,你們為什麼不和我們合作,把希特勒打敗?一九一九年丘吉爾曾試圖毀滅我們的生活方式。現在他是克里姆林宮的上賓。歷史是一步一步前進的,列寧說過。有時向前、有時向後。現在是前進的時候了。」

  「你們不相信我們的酸蘋果 ,我們怎能合作?」

  帕格不懂得該怎麼翻「酸蘋果」,但葉甫連柯領會了它的意思。他冷笑著回答:「對,對。這話聽膩了。唉,先生,你們的國家從未受到入侵,但我們多次受到過。受入侵,被佔領。和我們結盟的國家在歷史上多半是背信棄義的,它們遲早會一轉身便來進攻俄國,我們懂得

  了小心翼翼的好處。」

  「美國不會進攻俄國。你們沒有我們需要的東西。」

  「好吧,我們只要求在打敗希特勒之後,沒人來觸犯我們。」

  「既然這麼說,我們大家是否可以喝上最後一杯?」魯爾說。

  「我們的主人疲倦了。」葉甫連柯改變了他在辯論時那種刺耳的語調,突然友好地對旁邊的費茲傑拉德說。

  魯爾開始一本正經地用俄語講話,一邊醉醺醺地打著手勢,帕格低聲地為費茲傑拉德作同聲翻譯。「呀,這一切都是空話。白種人正在打又一場大內戰,主宰人類的事務的是種族,葉甫連柯將軍,不是經濟。白種人在機械方面是傑出的,但在道德方面是原始的。德國人是最純粹的白人,是超人。希特勒對這一點算是說對了。白人在內戰中把這個星球毀滅一半之後將和紅種人一樣註定要在歷史中消失。在民主把張伯倫、達拉第、希特勒之流選為領袖之後,白人對民主所講的胡言亂語可以休矣。接著要輪到中國了。中國是中央之國,是人類的重心。惟一的一個具有世界影響的真正的馬克思主義者目前住在延安的窯洞裡。他的名字叫毛澤東。」

  魯爾以不堪入目的醉漢的自信作出這樣的斷言。在帕格翻譯時,他不時把目光投向帕米拉。

  費茲傑拉德打著呵欠坐起身來,整理一下軍上裝和領帶。「將軍,我的飛機可以取道海參崴嗎?還是不可以?」

  「你們履行你們的諾言,我們就會履行我們的諾言。」

  「還有一件事。你們會和納粹再次做交易嗎?像你們在一九三九年那樣?」

  帕格有點緊張,不知該不該翻這句話,但葉甫連柯用冷靜的語調反駁道:「如果我們得悉你們又在搞另一個慕尼黑,我們將再次扭轉局勢,那你們就要倒黴。但如果你們打下去,我們也就打下去。如果你們不打,我們就依靠自己的力量打敗希特勒。」

  「那好,帕格。現在告訴他,作為一個制訂作戰計劃的人,我費盡唇舌反對發動北非戰役。告訴他,為了今年在法國開闢第二戰場,我力爭了整整六個月。說吧,告訴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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