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戰爭與回憶 | 上頁 下頁
二二八


  然而,如果埃倫斷然拒絕韋爾納·貝克的要求,那又會發生什麼情況呢?在福隆尼卡,他已使用過那種拖延策略了。

  他們已經墜入陷阱,無法脫身;或者說,在她看來是如此。坐在巴黎歌劇院內,穿戴著別人的衣飾,臉上塗著厚厚的脂粉,敏感的胃由於剛吞下的那杯酒而在折騰著她,身旁是個彬彬有禮的、很有才智的男人,耶魯大學的畢業生,談吐舉止完全是個有教養有文化的歐洲人,而他的所作所為歸結起來無非是以一個隱隱約約的可怕的未來威脅她和她的孩子。這一切是可以想像到的最可怕的感覺。而且這並不是一個她醒來時便會消逝的荒謬的惡夢;這是活生生的現實。

  「太動人了,」貝克博士說,這時帷幕在熱烈的掌聲中徐徐下降,歌唱演員們走到台前謝幕。「現在去吃晚飯怎樣?」

  「我必須回家照看孩子,貝克博士。」

  「你能很早就回到家裡,我保證。」

  他把她帶到附近一間擁擠的、燈光暗淡的飯店。娜塔麗在以前聽說過這地方:價錢昂貴,學生休想問津,而且要早一天訂座。在這裡,穿軍服的德國人不是禿頭的就是頭髮灰白的將軍。法國人多半是大腹便便和禿頂的。她認出兩個政客和一個名演員。女人當中有些頭髮灰白,身段豐滿,但大多數都是高雅的年輕巴黎女郎,衣飾迷人,充滿魅力。

  甚至食物的氣味也使她作嘔。貝克勸她試試盧瓦爾的鮭魚;這間飯店是目前在巴黎惟一可以吃到盧瓦爾鮭魚的地方。她婉言謝絕,卻點了一盆煎蛋捲,但蛋捲端上來後她只吃了一點點,而貝克卻安詳地、貪婪地吃著他的鮭魚。在他們四周,那些德國人和富裕的法國權勢人物和他們的女伴一邊吃鴨子、活殺的整魚和烤肉,一邊暢飲美酒;他們時而爭辯,時而嬉笑,幸福到極點。這是難以相信的景象。巴黎的配給制度很嚴格。報章上盡是針對食物短缺的特寫以及辛辣的諷刺小品。在療養院裡,埃倫每天能吃到一份配給的牛奶蛋凍。這種只消一隻雞蛋就能製成的蛋凍已被認為是上等點心了。但只要有足夠的權勢或金錢,至少在這個不為人知的綠洲裡,巴黎還是巴黎。

  在貝克的力勸下,娜塔麗喝了一點白酒。這個人正在幹的事情,她想,實在是卑劣之極。豪華的款待使她軟化,同時在吃晚飯的時候連哄帶騙地提出他的要求,施加赤裸裸的壓力。甚至在菜還沒端上來以前,他又開始向她軟硬兼施了。當他們第一次在盧爾德出現時,他說,設在巴黎的德國秘密警察總部已經打算把他們作為持偽造證件從意大利逃脫的猶太難民立即逮捕。幸而奧托·阿貝茨大使是個有教養的、高尚的人。多虧阿貝茨博士幫忙,他們才得到達巴登—巴登。阿貝茨博士懷著極大的熱情審閱了傑斯特羅博士的廣播稿。在阿貝茨博士看來,要使這場戰爭取得積極的成果,惟一的途徑是讓英美兩個盟國看到德國正為它們而戰。為保衛西方文明抗擊野蠻的斯拉夫帝國主義而戰。對阿貝茨大使來說,凡有助於促進與西方取得諒解的任何事情都是非常重要的。

  這是糖衣。藥丸在他們進餐時出現了。貝克咂著嘴吃鮭魚時若無其事地把這顆藥丸塞給了她。他讓她知道,德國秘密警察要逮捕他們的壓力從未停止過。秘密警察急於審訊他們關於他們從錫耶納到馬賽去的經過。警察畢竟要盡到自己的責任。阿貝茨博士迄今為止一直在庇護著傑斯特羅博士,貝克說,不然的話,秘密警察會毫不延遲地把他們抓走。一旦發生了這種情況,以後的事情貝克就不能負責了,儘管他對此會感到無比痛苦的。在這種情況下,瑞士提供的外交上的保護措施會像稻草籬笆一樣阻擋不住熊熊烈火。瑞士當局已有他們違法逃離意大利的全部記錄。在娜塔麗和傑斯特羅博士兩人確鑿的犯罪記錄面前,瑞士當局是無能為力的。奧托·阿貝茨博士是他們的庇護者,也是他們的希望。

  「好吧,」貝克博士把車子停在她家門口,關掉馬達時說,「我相信今晚過得還是不錯吧。」

  「承蒙盛情款待,又看戲,又吃飯,非常感謝。」

  「我很高興。我說,亨利夫人,儘管你經歷了曲折多變的途徑,看起來你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來得可愛。」

  天啊!難道他還要勾引她嗎?她匆忙而冷淡地說:「我身上的衣服沒一件不是借來的。」

  「伯爵夫人?」

  「是,伯爵夫人。」

  「我也是這樣想的。阿貝茨博士正在等候我向他報告今晚我們的情況。我能告訴他什麼呢?」

  「告訴他我很欣賞《費加羅的婚禮》。」

  「那他一定非常高興,」貝克閉起眼睛笑著說,「但他最感興趣的是你對廣播所持的態度。」

  「那要由我叔叔決定。」

  「你自己並不立即拒絕這個建議?」

  娜塔麗滿腹怨恨,她想,如果他要求於她的僅僅是和她睡覺——儘管想到這裡不由周身起雞皮疙瘩——事情可要簡單得多。

  「我沒有多大的選擇餘地,是嗎?」

  他點了點頭,陰影遮沒的臉上出現了笑容。「亨利夫人,如果你懂得這一點,我們今晚就不算白白度過了。我真想看一看你那個討人喜歡的孩子,但我猜想他已經睡了。」

  「哦,已經睡了幾個小時了。」

  貝克一言不發,只對她笑,過了好久,他才下了汽車為她打開車門。

  房間裡漆黑一片。

  「媽媽?」完全清醒的喊聲。

  娜塔麗扭亮了電燈。起坐室裡路易斯的小床旁,坐在椅子上的老太太在打瞌睡,身上蓋著一條毯子。路易斯正在坐起身來,儘管淚痕滿面,他現在眨著眼睛,破涕為笑了。燈光驚醒了老太太。她因為睡著了而表示歉意,然後打著呵欠蹣跚地走出去了。這時,娜塔麗趕快用一塊破毛巾把脂粉全抹掉,並用肥皂把臉洗擦乾淨。她走到路易斯身邊,擁抱他,吻他。他依偎在她懷裡。

  「路易斯,你該睡了。」

  「是,媽媽。」自從到了科西嘉以後,他一直用法語叫她媽媽。

  當他舒適地蜷縮在毯子下面的時候,她用意第緒語唱起搖籃曲來。自從到了馬賽以後,這首搖籃曲就成為他在臨睡前非聽不可的歌曲。

  寶寶睡在搖籃上,底下有頭白山羊。

  小小山羊幹什麼,寶寶長大也幹它。

  葡萄乾和杏仁,睡吧睡吧,小寶寶。

  路易斯半醒半睡地跟著一起唱,孩子咿呀學語,把意第緒語唱得走了樣。

  葡萄乾和杏仁,睡吧睡吧,小寶寶。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