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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七


  貝克用左手把住駕駛盤,他向娜塔麗伸出他那短而粗的右手。娜塔麗只好和他握了握手。這只手又濕又冷。

  「你怎麼知道我們在盧爾德的?」她不自覺地在斗篷上揩了揩手,又希望他沒發覺。

  「因為有人設法使你們獲得釋放。法國人馬上通知我們,很自然……」

  「什麼?有人設法?我們不知道有過這樣的事情。」

  「真的嗎?」他驚異地轉過頭來。

  「我從來沒聽說過。」

  「很有意思。」他點了幾下頭。「好吧,在華盛頓有人曾試探過,是否可以作出安排,讓你們靜悄悄地越境進入西班牙。你們在這兒出現使我感到寬慰。我擔心你們出了什麼事情。」

  娜塔麗大吃一驚。是誰在設法使他們獲得釋放?這對他們目前的困難處境又發生過什麼作用?「原來是這樣你才知道我們在哪兒的。」

  「哦,我遲早會查明的。在大使館,我們一直密切注視你們這夥人。各式人等都有,是嗎?外交官、記者、貴格會教徒、婆娘們、孩子們,等等!附帶說說,維多利亞療養院的醫生今天告訴我,你的叔父好得多了。」

  娜塔麗默不作聲。過了片刻,貝克接下去說:「你覺得德·尚布倫伯爵夫人是個有趣的女人嗎?很有文化,是嗎?」

  「很有意思的人,當然。」

  「對,這對她是個恰如其分的說法。」

  閒談到此結束。從一片漆黑中走進燈火輝煌的劇院休息室使娜塔麗感到目眩。時間機器把她送回到一九三七年的巴黎。目前的景象和她跟萊斯裡·斯魯特一起去看戲的那些夜晚沒什麼兩樣,只是現在多了些零零落落的穿德軍制服的軍人。這是她記憶中的巴黎的精華薈萃之處,雄偉的休息室、大理石圓柱、豪華的樓梯、豐富多彩的雕像。身穿雨衣的長髮飄散的學生帶著身穿短裙的女友,擠在勞動人民中間擁向低價座位的入口處;一對對中產階級輕鬆自在的夫婦走向正廳;還有像一流細水那樣穿過人群的衣飾華麗奪目的上流人物。氣氛活躍,典型的法國語音語調,一張張面龐——也許比往日消瘦了些或蒼白了些——多半是法國人的面龐,而且為數不多的幾個灑脫超群的是徹頭徹尾的純種法國人。尤其是婦女,那些永遠是雍容華貴的巴黎婦女,髮式別致,濃裝淡抹,在回眸顧盼之際,在轉動赤裸的手臂或發出輕快笑聲之際,處處表現出她們善於顯示自己和取悅他人的藝術。她們有的是伴著穿晚禮服的法國男人、有的是和德國軍官在一起。在等而下之的人群當中,德國士兵也帶著法國姑娘,她們打扮得花枝招展,容光煥發,像小貓那樣活潑歡快。

  也許因為娜塔麗正處於興奮狀態——近在身邊的貝克博士使她的腎上腺素不停地發揮作用——她在突然進入劇院休息室時使她感到目眩的不僅僅是強烈的燈光,而且是使她良心不安的一閃念。她心想:遭到盟國報章和戴高樂廣播嘲弄和痛駡的「通敵者」是些什麼人呢?原來這些人就是。可不是嗎?他們是法國人。他們是人民。他們打敗了。為了打贏上次戰爭,他們曾經血流成河。他們付了二十年的稅,做了他們的政客要求他們做的事情,修築了馬奇諾防線,在德高望重的將軍帶領下走向戰爭。如今德國人佔領了巴黎。好吧!我可不在乎!如果美國人能來拯救我們,那就上上大吉。在此期間,他們在德國人下面繼續按法國人的生活方式生活下去。既然是苦難重重而歡娛很少,這就更應當盡情享受這些歡樂的時刻。這時娜塔麗覺得她有點理解德·尚布倫伯爵夫人了。在和貝克一起穿越人群走向座位時,她體會到有一點不同於一九三七年。在當年,在每次演出歌劇時,觀眾中總有許多猶太面孔。而今天,一張猶太面孔也看不見了。

  序曲的頭幾個音符像是掠過豎琴琴弦的清風一樣掠過她的神經,引起了不寒而慄的震顫。由於處在極度緊張狀態,她震顫得更厲害。她試圖全神貫注地傾聽音樂,但聽了幾個小節以後,貝克透露的一點消息又閃現在她心頭。他們呆在盧爾德的時候,究竟是誰作出徒勞的、帶來不利影響的試探?在她苦苦思索、心事重重的時候,帷幕升起,舞臺上出現了可與升平歲月裡任何佈景媲美的富麗堂皇的佈景。費加羅和蘇珊娜,兩位都是第一流的歌唱家,立即便進入了他們的聲情並茂的不朽的喜劇情景中去。儘管這場《費加羅的婚禮》演得很出色,但娜塔麗卻未能領略多少。她內心中正在為眼前的困境忐忑不安。

  貝克事先預訂了一間比較小的休息室,裡面一張小桌子,以供幕間休息時享用。侍者點頭為禮,以親切的笑容迎接他們。「晚安,夫人,晚安,公使先生。」他敏捷地帶走了「保留席」牌子,接著送上香檳和糖餅。

  「順便提一下,」貝克吃著糕點、呷著酒,對那些歌唱家發表了一些頗有見地的評論之後說,「我最近重讀了你叔父的廣播稿。他確實是有先見之明,你瞭解這一點嗎?他在一年前所寫的東西正是今天盟國陣營裡人們廣泛議論的東西。亨利·華萊士副總統最近發表一次演說,他說的話很可能是從你叔父的廣播稿裡剽竊來的。肖伯納和羅素之流的最高超的思想家也都在說這些話。真奇怪。」

  「我近來和盟國陣營可沒什麼接觸。」

  「是這樣。嗯,我手裡有那些報道的剪輯。等傑斯特羅博士好一些的時候,他應該看看這些東西。我一直很想發表他的稿子。說真的,所謂必須再加潤飾的說法是根本沒有道理的。這些稿子都是珠璣好文章。都是傳世之作,它們顯示出一種美妙的理智的進程。」侍者為他斟酒時,貝克停頓了一下。娜塔麗用嘴唇舔了舔酒。「你認為他現在願意廣播這些稿子嗎?也許在巴黎電臺?說真的,他正欠我這筆債呢。」

  「像他現在這樣衰弱,怎能討論這樣的事情。」

  「但他的醫生今天告訴我,他在兩三星期後可望複元。他在維多利亞療養院過得還舒服麼?」

  「他在各方面都受到最妥善的照顧。」

  「那好。我堅持要做到這一點。法蘭福克醫院是一所很不錯的醫院,但我知道他在這兒要愉快些——呀,第一次鈴聲響了,你幾乎還沒碰過你的酒呢。是酒不好嗎?」

  娜塔麗一口喝幹了酒說:「酒很好。」

  這以後,有如洪流奔騰的美妙音樂在娜塔麗聽來像是奔馳在遠方的列車。當歌唱演員在舞臺上以各種可笑的偽裝出現、在糾纏不清的誤會中相互戲謔時,各種可怕的可能性相繼在她心頭湧現。又一次,最壞的可能性正在變成現實。把病人送往巴黎醫院之舉絕非偶然。貝克博士本來就想把他們弄到這兒來,他等待時機,並利用了埃倫不幸生病這個機會來實現他的企圖,因為如果採用更野蠻的手法可能會使他在瑞士人面前交待不過去。那麼現在又將怎樣呢?埃倫還是可以找藉口拒絕廣播,即使他同意,這樣做會不會反而決定了他的命運,可能還有她的命運?顯然他可以在回到美國之後馬上就否認這次廣播,而且貝克博士是個聰明人,他不會不估計到這個可能性。因此,德國人一旦把那些錄音弄到手,他們會千方百計把埃倫留住不放,很可能也不讓她離開。考慮到他們現在所處的不牢靠的地位,瑞士人提供的「保護」在這種情況下還能有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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