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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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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當娜塔麗和伯爵夫人一起去吃午飯,走在一條熱鬧的林陰大道上的時候,她第一次看到黃星。兩個衣飾考究的婦女在她們身邊走過,其中一個在愉快地說些什麼,另外一個面帶笑容。兩個女人的衣服上都有一顆耀眼的黃星別在左胸上。伯爵夫人完全沒注意到這一點。過了一會兒,娜塔麗又看見幾顆;並不太多,只不過是那麼一顆黃星,滿不在乎地別在胸前。拉賓諾維茨告訴過她一年前在巴黎大張旗鼓兜捕猶太人的情況;要麼這些猶太人大多數已被肅清,要麼他們不再露面。那些禁止猶太人進入飯店或公用電話間的牌子都已捲曲,滿是塵埃。每一天,像《巴黎晚報》和《晨報》等這些熟悉的報紙上出現的習以為常的惡狠狠的反猶主義使她惶恐不安,因為這些報紙的第一版看起來和平時並無兩樣,而且有些專欄作家也還是那麼幾個老人。 淪陷的巴黎的確有其獨特的迷人的一面。清潔靜謐的街道,沒有出租汽車的刺耳喇叭和擁塞街頭的車流,清新無煙的空氣,穿上色彩鮮豔的服裝的兒童在遊人不多的鮮花怒放的公園裡遊玩,身穿巴黎時髦服飾的婦女乘坐的馬車,這一切都像那些古老的油畫裡所表現的巴黎風光一樣。但是像麻風病灶似的德國佔領的跡象到處可見:大塊的標語牌,上面用黑色字母寫著「協和廣場」和「士兵戲院」等字眼;黃色的牆報,上面公佈了被處決的破壞分子的長長名單,緋紅色的卐字旗飄拂在官方大樓和紀念碑上,飄拂在凱旋門和埃菲爾鐵塔上,飯店外面用粉筆寫上的德語菜單,德軍軍車在空蕩蕩的林陰大道上飛馳,以及下班後穿著灰綠色軍服的德國士兵帶著照相機在人行道上醉醺醺地散步。有一次,娜塔麗碰上一個吹吹打打的軍樂隊帶領一個踏著鵝步的衛隊沿著愛麗舍田園大街走向凱旋門,鼓聲咚咚,伴有刺耳的軍樂聲,卐字旗隨風飄揚;只要看上一眼這種奇特的景象,就會意識到佔領意味著什麼。 人類的心靈因能隨遇而安而得以挽救。娜塔麗只要在圖書館裡埋頭工作,或和路易斯一起度過黃昏,或者午飯後沿塞納河一邊溜達,一邊看看書攤,也就放下心了。每星期一次,她到瑞士公使館報到。有一天路易斯病了,她只好呆在家裡,一位身材頎長、衣著考究的年輕瑞士外交官到她家裡訪問,看看是否情況正常。這就足以使人安心了。巴黎似乎沒有馬賽那樣可怕,人們看上去不那麼膽戰心驚。吃得也好一些,警察也比較文明。 三個星期之後,埃倫被遷到療養院,住進一間窗口對著花園的房間。他還衰弱、渴睡,幾乎不能說話。他對這種優待似乎受之無愧。但娜塔麗心裡感到納悶。把病人送到巴黎來這件事在她看來本無什麼出奇。因為巴登—巴登的醫生說過,那所美國醫院有第一流的醫務人員,她的叔父在那兒要比在法蘭克福好一些。巴黎本身更使人感到愉快,這是巴登—巴登難以比擬的。不過,一層恐怖的陰影一直籠罩在她的心頭,像一個小孩對於一間長年上鎖的房間的神秘感到恐怖一樣。這是一種對不可知的事物的恐怖。在這個處於德國人佔領下的城市裡,她叔父所受到的優待和她自己享有的自由使她心神不定,她認為這是個難解之謎,而不是他們時運特別好。當謎底終於在美國圖書館裡揭開的時候,她感到的與其說是驚奇,倒不如說是打開了一間上鎖的黑暗房間時那種恐怖。 伯爵夫人從外面一間辦公室裡喊道:「娜塔麗,我們來了一位客人。是你的老朋友。」 她正在後邊房間裡,蹲在書堆中填寫書目。她用手掠一下披在臉上的頭髮,匆忙走進辦公室。站在辦公室裡的是韋爾納·貝克,他一邊喀嚓一聲立正,一邊鞠躬,眯起眼睛露出友好的笑容。 「德國大使館的公使,」伯爵夫人說,「為什麼你沒有告訴過我你認得韋爾納?」 自從離開錫耶納以後,她從沒穿過夜禮服。在錫耶納,儘管她那時還受到意大利人的臨時軟禁,她有幾次晚間外出時還穿過一套褪色的長禮服。而今,她只有手提箱所帶的幾身出門旅行的服裝穿來穿去。那天晚上,在娜塔麗深受震驚的精神狀態中,穿上伯爵夫人為她弄到的灰姑娘的華麗服飾,似乎是對現實的一種怪誕的嘲弄,像是被執行絞刑前顯示其女性美的最後一次陰森可怕的機會。這套衣服很合身;伯爵夫人那個表妹的身材正好和她一樣。娜塔麗在把平滑的、珠母似的絲襪拉上她的雙腿,一直拉到大腿上的吊襪帶的時候,一種難以名狀的感覺湧上心頭。在今天,即使是一個富有的巴黎婦女,她從哪兒可以弄到這樣的絲襪呢?如果穿上這樣的一身打扮在太平歲月裡和拜倫出去歡度一個良宵而不是現在這樣面臨一場使人寒心的惡夢,那將是什麼樣的滋味呢? 為了配上那套時新的灰縐絲禮服,她在搽脂粉的時候真是費盡心機。但她只有一些起碼的、因為久已不用而乾裂的化妝品:一罐胭脂、一支唇膏、一段畫眉筆的筆頭以及一些睫毛油。路易斯睜大了好奇的眼睛望著在化妝的母親,好像她在點火自焚一樣不可思議。她還在塗脂抹粉的時候,那個頭髮灰白的照看小孩的女人探頭進來說:「夫人,您那位先生來了,他在樓下坐在汽車裡——呀,夫人,您漂亮極了!」 除了接受貝克的令人膽戰心驚的邀請之外,別無選擇。即使有其他辦法,她也沒膽量去試一試。那天,在他離開圖書館時,伯爵夫人幽默地評論道:「嘿,德國公使,還有《費加羅的婚禮》!真不錯。」娜塔麗脫口而出:「可是他怎能這樣?除了我是個敵僑以外,他也知道我是猶太人。」 伯爵夫人噘起薄薄的、老得起皺紋的嘴唇——她們以前從未談過這個問題——笑嘻嘻地回答說:「親愛的,德國人喜歡怎樣幹就怎樣幹嘛,他們是征服者。問題是,你穿什麼?」 至於娜塔麗和貝克的關係,她問也沒問。也沒一句帶刺的話。她只是興致勃勃地著手為一個準備在巴黎上流社會度過一個夜晚的女伴配備衣飾。伯爵夫人的表妹是個皮膚黝黑的齙牙年輕女人,她看到伯爵夫人帶了這個美國姑娘突然出現在她的寓所時感到迷惑不解。她話不多說,也看不出是否高興,只是溫順地把伯爵夫人要的華麗服飾拿出來。伯爵夫人對每一件衣飾都作出評價,她甚至堅持要一瓶上等香水。伯爵夫人這樣做到底是出於好感,還是為了討好德國公使,娜塔麗實在看不出來。她就是這樣幹,而且幹得乾脆利索。 路易斯傷心地看著他媽媽沒有吻他一下就走了。她覺得嘴唇粘而油膩,生怕弄髒了兒子,也怕弄髒自己。在樓下,她披上一件紫紅色附有帽罩的天鵝絨斗篷,這時她畢竟體會到一個女人在穿上盛裝時的興奮心情。她確實漂亮,他是個男人,而她是在瑞士當局保護之下。幾個月來,在這些沒完沒了的苦惱日子裡,這是她遇到的最可怕的事情,但她是個過來人,她在思想上準備好進行一次奮不顧身的自衛。 在發出藍光的街燈下,在一輪明月的光輝裡,一輛梅塞德斯牌汽車停在那兒。他一邊輕聲說了幾句讚美的話,一邊走出來為她打開車門。這是個暖和的夜晚,陳年的老屋前面有圍欄的花園裡正在開花的樹叢飄來陣陣清香。 在他發動汽車的時候,娜塔麗說:「恕我大膽問你一聲,你怎麼能夠和一個猶太女人一起出去呢?」 他那嚴肅的臉龐在儀錶板發出的微暗的紅光中露出微笑。「大使知道你和你的叔父在巴黎,德國秘密警察當然也知道。他們都知道我今晚請你去看歌劇。沒有其他的人敢過問你是誰。你有點擔心嗎?」 「非常擔心。」 「我能做些什麼使你安心呢?是不是你不願意去?我最不想幹的事情就是強迫你去度過一個不愉快的夜晚。我本來以為你會喜歡的。我請你出去玩原是為了表示友好,至少是為了表示和解的願望。」 娜塔麗想,如有可能,她有必要弄清楚這個人居心何在。於是她說:「好吧,我已經打扮好了。感謝你的盛情。」 「你真的喜歡莫紮特嗎?」 「當然。我好多年沒聽過《費加羅的婚禮》了。」 「我真高興湊巧選中了這個好節目。」 「我們到巴黎這件事你已經知道多長時間了?」 「亨利夫人,我知道你們在盧爾德。」在漆黑的、空蕩蕩的馬路上,他緩慢地開著車子。「你知道,溫斯頓·丘吉爾在非洲戰役進行時曾慷慨地對隆美爾表示過敬意。『越過戰爭的鴻溝,』他說,『我向一位偉大的將軍致敬。』你的叔父是一位傑出的學者,亨利夫人,但他不是一個能幹的會辦事的人。從錫耶納逃到馬賽肯定是你出的主意。你們的逃亡使我處於非常為難的地位。不過,『越過戰爭的鴻溝,』我向你致敬。你有勇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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