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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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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封信並不怎樣使他感到鼓舞;帕格即將出任前海軍作戰部長的幕僚,而在首途赴任之初,便接到要他繞過老將軍直接向總司令送「非正式報告」的命令。這個新職看來只能使他陷入窘境。帕格從他的公文包裡抽出一束有關蘇聯的情報,專心致志地研究起來,為了排除諸如此類的煩惱,工作確實是最好的辦法。 飛剪型客機改變航線,徑飛百慕大,沒說明任何原因。乘客們在一家海濱飯店進午餐時,可以通過餐廳的窗子看到他們的飛機沉甸甸地徐徐起飛,進入迷蒙的雨霧之中。他們在百慕大呆了幾個星期,不久得悉,這架飛機被召回,是為了送弗蘭克林·羅斯福去出席卡薩布蘭卡會議。當時這次會議已成為廣播和報紙的重要新聞,跟德軍在斯大林格勒的日益崩潰分享了報紙頭版頭條新聞的地位。 帕格對於這次耽擱並不在意,他沒必要匆匆忙忙趕到俄國去。在太平年月裡,大西洋這個遠離海岸的綠色小島是個安謐寧靜、鮮花盛開連汽車都沒有的伊甸樂園,現在變成了美國海軍的前哨基地。吉普、卡車和推土機橫衝直撞,揚起陣陣珊瑚塵,引擎的廢氣彌漫空中;執行巡邏任務的轟炸機在頭頂上轟轟隆隆,灰色的艦艇擠滿海灣;在岸上,水手們把商店擠得水泄不通,鎮上的街道都變得更加狹窄了。卜居在那些粉紅色巨大宅邸裡無所事事的闊佬寓公們似乎也銷聲匿跡了,他們好像是在安心等待美國佬把討人厭的德國潛艇全部擊沉,打贏這場戰爭,然後離開這裡。本地的黑人居民看起來獲利不少,生活也很愉快,儘管遍地煙塵,噪音不絕。 基地司令官把帕格安置在他那所新建的漂亮營房裡,營房裡有個硬地網球場。除了和司令偶爾打幾局網球或玩撲克外,帕格把時間消磨在閱讀有關蘇聯的書籍上。他帶在身邊的情報資料內容都比較貧乏。在閒逛百慕大的圖書館和書店時,他發現一些議論淵博的對蘇聯讚不絕口的英國書。它們的作者有肖伯納,還有一個名叫比阿特麗斯和西德尼·韋布的一對夫婦。他耐著性子孜孜不倦地讀完這些冗長而別有風格的對俄國社會主義的讚歌,但沒發現什麼一個軍人可以利用的材料。 他也看到一些冷酷無情的反面書籍,大多出自變節分子或揭發者的手筆,都是一些聳人聽聞的故事,涉及政府策劃的假審判、大屠殺、大饑荒以及秘密集中營等。在這些遍佈共產主義樂園的集中營裡,數以百萬計的人被迫從事苦役,勞累致死。在這些書籍裡,被歸咎於斯大林的罪惡看起來比希特勒犯下的臭名遠揚的罪行更為可怕。哪一方面說的是真話呢?這個矛盾好像一堵密不透風的高牆,不禁使維克多·亨利清楚地回憶起上次隨哈裡曼使團到蘇聯去的情景;還回憶起在那裡困惑迷惘的孤立感,以及和人民打交道時遇到的挫折。蘇聯人的模樣和行動都和普通人一樣,他們甚至流露出熱忱親切的儘管是羞怯的魅力;然而,正是這些人,他們能夠突然變得像火星上的人一樣,完全失去與外界交往的能力,充滿冰冷的、疏遠的敵意。 等他的班機恢復航行後,他買了一部三卷本的平裝書供旅途閱讀之用——利昂·托洛斯基的俄國革命史。帕格知道托洛斯基是個猶太人,紅軍的組織者,革命期間是列寧下面的第二把手。他也知道,在列寧死後,斯大林為了奪取權力設法把他擠掉,迫使他逃亡到墨西哥,後來——至少根據那些不友好的書刊的報道——又派刺客到那裡砸爛了他的腦袋。這部巨著的文采使他感到驚歎,但其內容卻使他感到震驚。這次旅程共六天,橫渡大西洋,飛越北非,穿過中東,不知不覺便飛抵德黑蘭。這是因為雲層遮斷他的視線,無法欣賞浩瀚壯觀的地面景色時,或在電話還沒有接通時,或在某個空軍基地淒涼的活動房屋裡過夜時,他總有托洛斯基與他作伴。 這次跨越大半個地球表面的飛行和描述沙皇制度沒落的火光閃耀的史詩交織在一起,給帕格感受很深。托洛斯基描述了無情的鐵腕人物為了奪取權力而策劃的陰謀和反陰謀,讀來扣人心弦,有如一本小說。但有些長篇累牘的馬克思主義詞句卻使人如墮五里霧中,儘管維克多·亨利誠心想把它看懂,結果還是無能為力;可是,他確實模模糊糊地認識到,在一九一七年的俄羅斯,一股社會力量像火山一樣突然迸發,企圖實現一個偉大的烏托邦式的夢境。但在他看來,根據托洛斯基自己提供的證據——這本書旨在歌頌這次革命——這個理想在一片可怖的血海中徹底失敗了。 班機從一個塵土飛揚的基地飛越到另一個塵土飛揚的基地。除此之外,帕格幾乎看不到北非的戰爭。據無線電報道,隆美爾正在北非使入侵者遭遇到很大的困難。機翼日復一日地掠過青翠的森林、空曠的沙漠、崎嶇的群山。自高空俯視,金字塔和獅身人面像終於向後飄移,尼羅河宛似一條青綠的衣帶閃閃發光,在巴勒斯坦耽擱了半天,他因而有暇驅車前往老耶路撒冷一遊,在耶穌基督掮過十字架的迂回曲折的街道上溜一趟。接著他又回到淩空展翅的飛機上,閱讀有關陰謀、囚禁、拷問、毒藥、槍殺的故事。這一切都是以社會主義情誼的名義進行的,據說,在馬克思主義制度下這種情誼是必然存在的。當他到達德黑蘭時,他才開始看第三卷。因此只好把未看完的書留在飛機上。到下一站,托洛斯基可是不受歡迎的。 「整個問題的關鍵,亨利,」斯坦德萊將軍說,「在於和這位葉甫連柯將軍取得接觸,如果有什麼人能辦到這一點,那就只能是你。」 「葉甫連柯的官職是什麼,將軍?」 斯坦德萊用他那粗糙的雙手做了個無可奈何的手勢。「就算我知道並且告訴你的話,這對你也沒什麼好處。他是管理租借物資的頭頭,就是這個。據我瞭解,他是個戰鬥英雄。在莫斯科戰役中失去一隻手,他現在裝上一隻戴皮手套的假手。」 他們坐在斯巴索大廈裡那張長餐桌旁,就他們兩人。帕格從古比雪夫來到這裡才不過一個小時,他本來樂於放棄這頓晚餐,光洗一個澡就去睡覺。可是不成。這所宏偉寬敞的大使館原是沙皇時代一個糖商的私宅,在這裡,這位個子矮小的老將軍在這個大宅裡像是只迷途的羔羊。他對《租借法案》積了一肚皮氣,帕格的到來正好為他提供了一個出氣筒。 斯坦德萊說,總統在華盛頓答應過他《租借法案》使團要歸他管轄。有關命令已經發出,但使團的團長,一個名叫費蒙維爾將軍的人,對總統的意旨卻是陽奉陰違。斯坦德萊越講越激動,滿面通紅,幾乎碰也沒碰他那盤清燉雞,頻頻以拳擊桌,聲稱哈利·霍普金斯一定在搗鬼,他肯定告訴過費蒙維爾,這道命令沒什麼了不起,這些慷慨的施捨必須繼續下去。但他,斯坦德萊,是應總統的邀請,特地從他的退隱生活中出山來擔任這個職務的。他打算為美國的最高利益而戰鬥,天不怕,地不怕,哈利·霍普金斯也不怕。 「哎,我想起了,帕格,」斯坦德萊突然瞪了他一眼,並說,「我在社交場合和這個葉甫連柯將軍交談時,他不止一次提到一個哈利·霍普金斯的軍事助手,我知道他指的就是你,嗨?這是怎麼回事?」 帕格小心翼翼地回答:「將軍,在一九四一年我們和哈裡曼一起來到這裡的時候,總統需要一份有關前線目擊情況的報告。霍普金斯先生指定我去,因為我突擊過一期俄語課程。我在前方遇見過葉甫連柯,可能那個陪同我的密探使他產生了這個想法。」 「哼,是嗎?」大使火氣沖天的目光慢慢地轉變為一種狡黠的神色,微笑使他的臉起了皺紋。「我懂了!好吧,如果是這樣,千萬不要去糾正那個傢伙的錯誤想法。如果他果真以為你是加利·戈普金斯的親信,你反而可以促使他有所行動。在這裡,加利·戈普金斯就是聖誕老人。」 十年前帕格第一次和威廉·斯坦德萊會面的情景還歷歷在目。那時斯坦德萊作為海軍作戰部長視察了「西弗吉尼亞號」,他是一個身材挺直、嚴肅穩重的四星海軍上將,個子矮小,潔白的軍服上閃耀著金光。他是海軍的第一號人物,但他和地位低的海軍少校亨利談到戰列艦上的炮術訓練記錄時卻慰勉有加。斯坦德萊如今還是生氣勃勃,但變化多大啊!在吃這頓晚飯的時候,維克多·亨利想到,他放棄了太平洋艦隊總司令部的職位好像是為了幫助一個神經質的老人對一群蚊子進行炮轟。他牢騷滿腹,一樁一樁的事講個沒完。俄國救濟協會——斯坦德萊自己的老婆曾在協會裡辛苦工作過——所發放的禮物並沒聽到一句表示感謝的話。對美國紅十字會提供的援助,蘇聯的宣傳機構沒給予足夠的公開報道。俄國人接受租借物資後並不提供任何補償。像這樣的牢騷發了約莫一個半小時,帕格聽得實在厭倦極了,後來在喝咖啡的時候終於試探著問斯坦德萊,找葉甫連柯將軍的目的何在。 「那是談公事,」大使答道,「我們明天早上再談。看樣子你已經疲乏不堪。去睡吧。」 也許是因為燦爛的陽光射進了大使的書房,也可能是因為大使在早上脾氣特別好,他們的第二次會晤談得比較好。事實上,斯坦德萊身上又有了一點海軍作戰部長的氣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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