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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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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我準備接下來對你談的事情,安德森,現在泡湯了。」帕森斯雙肘擱在鐵柵欄上,下面是陡峭的河岸。「我說過,我們感興趣的是推進器,但陸軍在埋頭研製一種炸彈。我們被關在門外。各有各的秘密。可是我們還是知道了。」帕森斯掃了這個年輕人一眼,趕忙說:「我們的最初目標同陸軍是一致的,即提取純鈾235。而他們下一步是製造一種武器。一組理論家已在著手這方面的研究。也許大自然的某種客觀事實會阻止這種企圖。誰也說不準。」 「陸軍知道我們在幹什麼嗎?」 「糟糕透了。已經知道。他們剛開始使用的鈾六氟化物就是我們給他們的。但是陸軍認為熱擴散法毫無意義。太慢而且濃縮的品位太低。他們的目標是打敗希特勒,畢其功於一顆炸彈。真是個好主意。他們白手起家,設計也沒經過試製,概念也是新的,而且據說這種新概念是條捷徑。他們是在用工業生產的規模進行試驗。像勞倫斯、康普頓、費米這些諾貝爾獎金的有分量的人物一直在給他們出謀獻策。安德森,你知道,陸軍下的本錢確實令人咋舌。他們不斷地徵用電力、水、土地和戰略物資,大有搜盡刮光之勢。他們正在這樣幹的時候,我們已經搞出了濃縮鈾235,雖然濃縮度不高,還不能做炸彈的原料,但畢竟邁出了第一步。陸軍雄心勃勃,攤子鋪得也夠大的。假使陸軍摔跟頭的話,那將是科學上和軍事上的一個空前絕後的大失敗。到那時候——不妨設想一下,你別忘了——到那時候就得由海軍用原子彈來打垮德國了。原子彈就在這裡,在阿納科斯蒂亞製造出來。」 「哎呀。」 帕森斯咧嘴苦笑了一下:「不要緊張!陸軍已使總統言聽計從,世界上最偉大的智慧人物都在為此工作,而且他們的經費開支之大,和我們相比是百萬對一。他們有可能造出一顆炸彈來,只要大自然確實不夠嚴實,留下了這麼個空子讓我們鑽。不過到時候我們還是繼續燒我們的小洋鐵罐。請記住萬一出現的另一種情況。明天到人事局去接受命令。」 「是,是,先生。」 在燭光下,羅達的臉蛋像個少婦。他們吃著羅達烘的甜點心櫻桃餡餅,帕格困倦得好像掉進霧裡一樣,但仍在向羅達講他回國途中在努阿美停留的情形。他們已經喝了兩瓶酒,現在正喝第三瓶,所以帕格對赤道南面那塊沉寂的法屬殖民地因美國參戰而帶來的那片狂歡景象描繪得有點顛三倒四。他很想描繪一番設在一家古老得發臭的法國旅館中的軍人俱樂部裡的那種可笑場面:穿著軍裝的軍人外三層、裡三層地圍著幾個海軍護士和法國女人。上校們和中校們緊靠裡圈,下級軍官則圍在外圈,目不轉睛地盯著這些女人。帕格簡直困乏極了,連羅達的臉看上去也好像在燭光中搖曳。 「親愛的,」她柔聲躊躇地打斷了他的話,「我看你有點精神恍惚了。」 「什麼?哪兒的話?」 「你剛才說,這些都是你同華倫親眼看見的,而且華倫還開了個玩笑——」 帕格驚醒了過來。他在講的時候,確實渾渾沌沌地打著盹,夢幻同回憶交織在一起,想像著中途島戰役之後很久,華倫依舊活著,出現在擁擠不堪、煙霧彌漫的努阿美俱樂部裡,用他慣常的姿勢舉著一罐啤酒,說:「爸爸,那些姑娘全都忘了一旦脫光軍服,軍銜越高,就越沒勁兒。」這純粹是幻想,華倫生前根本就沒去過努阿美。 「對不起。」他使勁搖了搖頭說。 「咖啡就不喝了吧,」——她關切地看看他,「我送你上床去吧。」 「見鬼,不行。我想喝咖啡。還有白蘭地。我興致正高著呢,羅達。」 「也許爐火使得你想睡了。」 這幢古老的房子裡,大部分房間都有壁爐。寬敞的餐廳裡的雕木壁爐台,在忽明忽暗地躍動的木柴火光中那高雅的氣派簡直叫人吃不消。帕格已經變得和羅達的這種生活方式格格不入了。他本來就一向覺得那一套是太奢華了。他站起身來,感到頭暈腿軟,酒意很深。「可能是。我把紅燒酒拿到裡邊去,你去弄咖啡吧。」 「親愛的,酒也讓我給你拿去吧。」 他走進起坐室,倒在一把椅子上,旁邊壁爐裡已經結起了一層厚厚的灰燼。明亮的枝形燈給裝點好了的聖誕樹籠罩上一層商店櫥窗似的花哨色彩。整幢房子都暖和起來了,室內散發著一種積滿灰塵的散熱器發出的熱氣味。羅達把恒溫器的溫度調高,同時跟他說:「我住慣了冷房子。難怪英國人認為我們像蒸海味一樣蒸我們自己。當然,你是剛從熱帶回來的人。」 帕格覺得很奇怪,自己明明醒著,也會陰陽顛倒地看到華倫的形象。他頭腦恍惚又怎麼會想出那樣的俏皮話呢?華倫的聲音會那樣熟悉,那樣跟活人一樣!「爸爸,一旦脫光軍服,軍銜越高,就越沒勁兒!」完全是華倫的口吻;他本人和拜倫從來都不會說這樣的話。 羅達把酒瓶和酒杯放在他的手邊。「咖啡很快就好,寶貝。」 他呷著酒,感到如果他一上床,就能一動不動地睡上十四個小時。但是羅達操勞忙碌了那麼一大陣,而晚飯又是那麼豐盛可口:洋蔥湯、少見的烤牛肉、酸奶油烤土豆、麵包粉和乾酪花菜;她的緊身紅綢新裝可以叫人看得目瞪口呆,頭髮梳妝得像是要去參加舞會,她的一舉一動都在表明她誠心相愛,傾心承歡。珀涅羅珀已經為遠方歸來的人兒做好了無微不至的準備,帕格也不想使自己的妻子感到掃興和有失體面。但是不知道是因為上了年紀,還是因為疲勞,或者是因為柯比的事情仍然懸而未決,帕格對她毫無情欲的衝動。絲毫沒有。 他臉上現出一絲羞愧的神情,張開兩眼,看到她正微笑地俯視著他。「我看咖啡也起不了多大作用,帕格。」 「是啊,真洩氣。」 準備上床了,他睡意卻消失了一半。從浴室走出來,他發現羅達還是穿戴整齊,正在鋪他的那張床。他覺得自己是個傻瓜。他想擁抱她,但她卻像女學生那樣笑嘻嘻地把他靈巧地擋開了。「我的心肝,我愛你愛得發癡,但我確實認為你力不從心。好好睡一夜,老虎會回來打食的。」 帕格睡意蒙矓地歎了聲氣,倒在床上。羅達輕輕地吻了吻他的嘴唇。「你回來了,我就高興。」 羅達關燈的時候,帕格低聲說:「真對不起你。」 羅達一點也不動氣,反倒松了口氣。她脫下紅綢衣服,披上一件寬舒的家常便服,下樓去把這頓晚飯和已經過完的這一天的殘跡收拾乾淨。把起坐室裡的煙灰缸倒掉,把爐灰鏟進灰桶,堆好明天早晨用的壁爐柴火,把爐灰和垃圾倒到外面。在過道裡那一刻呼吸的冰冷空氣、瞥見閃爍的繁星和積雪在她拖鞋下發出的嘎吱嘎吱的響聲,都使她覺得樂滋滋的。 在梳妝室裡,羅達手邊放著一杯白蘭地,放熱水準備洗澡;在炫目的燈光照射下,在幾面大鏡子中間,她開始卸妝。把胭脂、口紅、眉膏和一直塗到鎖骨的潤膚油統統抹去了。她赤身裸體跨進了熱氣騰騰的浴缸。由於幾個月來堅持減少進食,身體顯得纖瘦,幾乎青筋畢露。她的肋骨明顯得失去了任何誘惑力;幸好腹部平直,臀部也不臃腫,乳房雖不大,但樣子還過得去。至於臉蛋兒,哎呀,少女的容顏已蕩然無存。但她認為,哈裡森·彼得斯上校仍舊會覺得她有魅力。 在羅達看來,不管怎樣,欲念這個東西十之八九取決於男人的心思,女人本身就在於促進男人的這種要求,只要她覺察到了這種要求而又配得上她胃口的話。帕格喜歡她瘦一些,因此為了他們的這次團聚,她把自己弄得可真夠瘦的了。羅達心裡明白,她的處境不妙,但她並不擔心自己在性欲方面所具有的對丈夫的誘惑力。如果說帕格對愛情是忠貞不貳的話,那麼這就是他們婚姻的一個牢固基礎。 她全身泡在溫水裡,感到愜意舒適。儘管她表面一直很鎮靜,但整個晚上她卻像一隻受驚的貓,心裡非常緊張。帕格的拘謹有禮、無所責難、舉止謙恭和感情冷淡,便已表明了一切。他的沉默比其他人用語言更能說明問題。毫無疑問,他已寬恕了她(不論這可能意味著什麼)。可是他甚至還沒開始把這件事忘掉,雖然他似乎不打算提起那些匿名信。儘管如此,她的第一天過得還算順利。事情總算過去了,他們避免了那種一觸即發的局面,處於一種相互可以容忍的地步。她曾一直害怕第一夜在床上的接觸,因為那樣太容易出亂子了。只要幾分鐘的彆彆扭扭動作就可能增加隔閡。性交作為尋歡作樂,此時此刻她已全不在乎。她還有更憂心的事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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