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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五


  羅達是個有條理的女人,習慣于有計劃地辦事,或是寫下來,或是在腦子裡盤算好。洗澡的時間就是她回顧思考的時間。今晚要考慮的第一樁事就是她的婚姻本身。儘管帕格的來信十分和善;儘管華倫犧牲後出現了高漲的和解感情——既然他們現在也見面了,事情能否就此得到挽救呢?總的來看,她認為是可能的。他們的見面已產生了直接的實效。

  哈裡森·彼得斯上校對羅達著迷得神魂顛倒。他每逢星期天總要到聖約翰教堂來,就是為了同她多見面。起先,她弄不明白他看中了她什麼,因為(據她聽說)華盛頓有的是放蕩不羈的姑娘,如有需要,他垂手可得。現在她知道了,因為他已經告訴了她。她就是他夢寐以求的那種軍人太太:漂亮、忠實、端莊、虔誠、高雅,而且勇敢。他欽佩她在喪子之痛時的表現。在他們兩人相會的時候——她從同柯比的事中吸取了教訓,因此見面次數始終不多,要見面也是在大庭廣眾之中——他有意引她談論華倫的事,有時他自己也要揩揩眼淚。這個男子漢生性倔強,身居要職,在陸軍中幹著某種高度機密的工作;但在日常生活中,他卻是個五十多歲的孤獨單身漢,對於花天酒地的瞎胡鬧他已感到厭倦,要想好好娶妻成家,年紀又太大了,然而卻渴望安頓下來。就是這麼個男人,只要她願意,便可到手。

  但是,只要能把帕格牢牢抓住,她便心滿意足了。帕格是她的生命。她同巴穆·柯比的事情,純粹是出於她的羅曼蒂克的欲望。離婚再結婚,即便是在最好的情況下,也難免鬧得滿城風雨。她的身份、聲譽以及自尊心,都取決於保持住她的維克多·亨利太太的身份。搬到夏威夷去住實在是困難太大,麻煩太多;也許這未嘗不是一件好事情,在她此次和亨利重新團聚之前,已過了一段時間,而且最新的創傷也已大體癒合。帕格不是個庸碌漢子。維克多·亨利是垮不了的。可不是,白宮又在召見他了!他的命運夠糟的了,她自己的不端行為也包括在內;要是說有誰能經得起這種風浪的衝擊,帕格就是。羅達以她自己的方式尊敬帕格,甚至愛帕格。華倫的死擴大了她那有限的愛心。破碎了的心如果修補好了,有時反而會擴大。

  羅達泡在浴缸裡,心裡估量著當前的情況。照她的估計,似乎經過輕而易舉的和解,他們就會重歸於好。畢竟還有帕米拉·塔茨伯利這樁事。帕格也有需要寬恕之處,儘管她並不知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晚飯桌上,他們談起塔茨伯利的死的時候,她曾仔細地觀察過帕格的面部表情。「我心裡掛念的是,帕米拉今後怎麼辦,」她鼓起勇氣說,「你知道,我是在他們經過好萊塢時和他們相會的。你收到我那封信嗎?那個不幸的人在好萊塢露天會場發表了一次出色的演講。」

  「我知道,你把演講稿寄給了我。」

  「帕格,講稿實際上是她寫的,她親口對我說的。」

  「是的,在他的晚年,帕姆一直為他代筆,寫了不少稿子。不過,主意都是他的。」不知是因為疲勞還是別的什麼原因,這個老狐狸絲毫不感到驚慌,聲調聽起來若無其事。

  此事卻也無關緊要。羅達對帕米拉·塔茨伯利在好萊塢的那番驚人的表白作過仔細分析,大體是這樣看法:如果像她那樣一位多情的妙齡美人——從外表看,就能知道她對男人懂得很多——沒能在華倫剛死的時候勾引住帕格,這樣看來,他們的婚姻還是牢靠的,何況當時帕格又是遠離家人,有隙可乘,為了柯比的事而夫妻不和,肯定每晚要喝醉酒。如果她能保住帕格,她就可以把身高六英尺三英寸、儀錶堂堂的哈裡森·彼得斯上校置之腦後。哈裡森對她的仰慕之情是一張車禍保險單。拿在手裡,她很高興,但是她希望永遠不要求助於它。

  在臥室的微弱燈光下,帕格臉上的那些嚴峻的線條在酣睡中卻顯得柔和了。羅達心中產生了一種不由自主的衝動——要不要悄悄地鑽到他床上去?這些年來,她很少這樣做過;全都是很久以前了,不是晚上飲酒過度,就是同別人的丈夫調情之後。她的難得的主動行動,使帕格感到受寵若驚,顯得漂亮可愛。過去他們之間的一次次齟齬,只消一番床慶溫存便都渙然冰釋。

  然而她卻有些躊躇。一個安分守己的配偶向她作戰歸來的丈夫獻媚,以慰渴望之情,這是一回事;但對她來說——還在接受考驗,還要尋求寬恕——這樣不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嗎?不就成了把自己的肉體當誘餌,有卑賤的肉欲之嫌了嗎?當然,這些都不在羅達的盤算之列。這些念頭按照一種女性的象徵邏輯在她的腦子裡急速閃過。她還是上了自己的床。

  帕格猛地醒來,酒意已消,渾身不舒服,使他心頭驚恐。羅達戴著一頂全是縐褶的發帽,沉睡方酣。翻來覆去還是不行。他得再喝點酒或是吃片安眠藥,他在盥洗室裡找到那件最暖和的浴衣披上,然後走到書房,活動酒櫃就在那裡。古色古香的書桌上,放著一大本皮面的剪貼簿,華倫的照片很仔細地鑲嵌在封面上,照片下面是一行燙金的字:

  美國海軍上尉華倫·亨利

  他用水兌了一杯烈性威士忌,一面像見了幽靈似的凝視著這本照相簿。他走出房間,關掉了燈;他又回房來,摸索到書桌旁,擰亮了檯燈。他一手端酒站著,一頁一頁地翻著照相簿。在封面的裡頁是華倫小時候的一張照片,四周鑲著黑邊;在封底的裡頁,是《華盛頓郵報》上關於他的訃告,還有一張模糊不清的照片;在對面一頁上,是海軍部長用黑墨水粗體字簽署的追授海軍十字勳章的證書。

  在這本照相簿裡,羅達用照片排列了他們的頭生兒子短暫的一生:第一次用紅綠蠟筆在幼兒園粗糙的紙上學著寫字——聖誕快樂;在諾福克讀小學一年級的第一張成績報告單——學習優,手工優+,品行中;孩子們生日聚會的照片,夏令營的照片,榮譽證書,運動員獎狀,學校演出節目單,田徑運動會照片,畢業照,反映書法和語言逐年進步的示範信件;海軍學院的各種證件和照片,任職令、晉升令和調職令,其間還穿插了他在飛機駕駛艙、在軍艦上的快照。他同傑妮絲·拉古秋訂婚、結婚的照片和紀念品貼滿了整整六頁(有一張照片上娜塔麗·傑斯特羅穿著黑色服裝,在陽光下站在全身白禮服的新婚夫婦身旁,這使帕格感到一陣揪心);最後幾頁上貼滿了這次戰爭的紀念品——他的飛行中隊排列在「企業號」的甲板上,華倫坐在停在甲板上和飛在空中的飛機駕駛艙裡的照片,登在軍艦小報上一幅有關他對人侵俄國的演講的滑稽漫畫。最後兩頁也鑲著黑邊,中間是華倫給他母親的最後一封信,用打字機在「企業號」信箋上打的,日期是三月,他犧牲前三個月。

  看到了他死去的兒子所寫的這些活生生的詞句,帕格不覺為之一驚,像要把它吞下去似的讀了起來。華倫一向最恨寫信。在第一頁上,他詳細描述了維克說話如何聰明,動作如何可愛,以及在夏威夷的家務問題;在第二頁上,他顯得動感情了:

  媽媽,我就要去執行拂曉巡航,因此我最好停筆。我沒經常給您寫信,心裡感到很抱歉。我們停泊在港口裡的時候,我總是設法去看看爸爸。我想爸爸是經常給您寫信,告訴您我們的情況的。關於我的工作,我也不能多寫。

  但是我要告訴您,每當我起飛掠過水面時,每當我返航在甲板上降落時,我總是慶倖,慶倖我在彭薩科拉學好了飛行。在這場戰爭中,海軍航空兵為數不多。維克長大後,在他讀著這一切、看著我這個白髮蒼蒼、身為他爸爸的老傢伙的時候,我想,他是不會為我的所作所為感到羞愧的。

  當然,我希望在維克長大成人時,這個世界將會擺脫戰爭。我不知道,對於勝利者說來,這種操練是否一向就是一種樂趣,或者還是有利可圖的事業。但我這一代人是能夠從戰鬥中得到樂趣的最後一代人,媽媽,戰爭變得太不顧個人、太複雜、耗費太大、死人太多了。人們得要找出一種比較明智的方法管理這個星球。德國、日本這樣的武裝強盜,專門製造衝突,但從今以後就得不等他們動手,把他們扼死。

  因此,我幾乎不願承認打仗是多麼有趣。我希望我的兒子永遠不會知道駕駛飛機迎著高射炮火向下俯衝的那種恐懼和榮譽感交織在一起的心情。戰爭簡直是一種愚蠢到了極點的謀生之道。然而我現在正在幹著這種蠢事。但我必須告訴您,就是把全中國的茶葉都給我一個人,我也決不肯錯過這一機會。我希望看到維克將來能成為一個政治家,為了把這個世界整頓好而工作。當這一切會告結束的時候,甚至我自己也要嘗試一下,為他開闢一條道路。拂曉巡航的時間到了。

  愛您的

  華倫

  帕格合上照相簿,一口喝幹了他的第二杯酒。他撫摸著粗糙的皮封面,就像在撫摸孩子的臉蛋。他關上燈,步履蹣跚地走回樓上的臥室。華倫的母親仍在酣睡,她仰臥著,好端端的側影被那個奇形怪狀的發帽弄得不成樣子。帕格凝視著她,好像她是個陌生人。把這些照片收集成冊的時候,她是怎麼經受得住的呢?這件事,像許多她做過的事一樣,也是一件。了不起的事。他到現在還不敢大聲說出兒子的名字,而她竟做到了這一切,把這些紀念品搜尋出來,兩眼看著它們,並有條不紊地把它們整理裝飾起來。

  帕格上了床,臉撲在枕頭上,讓威士忌使他的頭腦暈眩,好使自己再有幾個小時忘掉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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