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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六


  「那又怎麼樣?拜倫不是有外交護照嘛。難道還會比現在的處境更糟?」

  斯魯特眼圈發黑的兩眼閃爍著紅光。在帕米拉看來,他就像發高燒似的。但他卻溫和而鎮靜逾常地對她說:「噢,我的寶貝,我來老實地告訴你她的處境可能會糟到怎麼個地步。能給我再來那麼一小杯燒酒嗎?」

  帕米拉在斟酒,斯魯特就從上衣口袋裡拔出來一支鋼筆,坐在帕米拉的書桌旁,開始在一張黃色的紙上畫了起來。「瞧,這是戰爭爆發前的波蘭,對嗎?華沙在北面,克拉科夫在南面,維斯杜拉河橫貫其間。」這是一張畫得很熟練的地理略圖,一揮而就。「希特勒打了進來,他和斯大林瓜分了這個國家。唰地一下!這條線的西邊是德國佔領下的波蘭。佔領軍政府。」一條彎扭的粗線將波蘭一分兩半。斯魯特在這條線的西邊畫了三個又粗又黑的圈圈。「你瞧,你已聽說過集中營嗎?」

  「是的,聽說過,萊斯裡。」

  「但這幾個集中營你可沒聽說過。我剛花了四天的工夫同這裡的波蘭流亡政府人士交談過。事實上我就是為了這個到倫敦來的。帕姆,這是相當精彩的新聞題材。你不是正在繼續你父親的工作嗎?」

  「我在試著呢。」

  「那好,這個內容也許會成為這場戰爭中最重要的新聞。把這個消息報道出去的記者將會載入史冊。在這三個地方——這樣的地方另外還有,只不過波蘭流亡政府在倫敦得到的目擊者提供的材料都是有關這三個地方的——德國人就像處置耗子那樣,成批地消滅活人。德國用火車從歐洲各地把他們運到這些地方。這是一場利用鐵路進行的大屠殺。猶太人一運到,德國人就用一氧化碳或用步槍行刑隊把他們殺死,然後再把屍體燒掉。」他用鋼筆一個圈一個圈地點著說:「這個地方叫特雷布林卡,這裡是盧布林,這是奧斯威辛。如我所說,這樣的地方還有的是,但這三個地方已得到證實。」

  「萊斯裡,集中營已不是新聞了。這一類新聞已經報道過多年。」

  斯魯特朝她苦笑一下。「你沒聽到我的話。」他壓低嗓門,用咬牙切齒的耳語聲來加強他的語氣。「我講的是有組織、有計劃地對一個一百萬人進行的大屠殺。就在我同你談話的這個時候,屠殺正在大規模地進行。這是一個荒誕絕倫的計劃,一個用了專門建造的巨型設備來進行的規模龐大的秘密行動!你不叫它是新聞?那麼什麼才算得上新聞呢?這是人類歷史上最殘暴的罪行。它使過去的一切戰爭相形見絀。這是地球上生活的新現象。這是正在發生的事情,眼下已大約完成了一半。這難道不算是一篇新聞報道嗎,帕米拉?」

  帕米拉看過許多關於毒氣室和集體槍殺的屠殺報道。這一切都不是什麼新鮮事兒。當然,德國秘密警察是一幫窮凶極惡的暴徒。單是為了從世界上清除這批傢伙,這場戰爭也是值得打的。消滅歐洲所有猶太人的計劃當然是有點言過其實,危言聳聽,不過她也曾看到過這種講法。很顯然,這種講法全是別人兜售給斯魯特的;也許是因為他的工作情況不妙,也許由於他未能忘懷娜塔麗,而現在對於隨意拋棄自己所崇拜過的一位猶太女子又感到內疚,所以他現在就這件事情抓住不放。她低聲說:「親愛的,這我可真無能為力。」

  「我看倒不見得,不過我們剛才是在談娜塔麗。拒絕和拜倫同走,這可得要有了不起的勇氣,比起爬進二樓的窗口來,這個勇氣可要大得多。出境簽證她還沒拿到手。火車上擠滿了德國秘密警察。要是出點兒事的話,她和孩子就會被他們攆下火車。可能就這麼把她關進集中營。可能就把她押上東去的另一列火車。然後他們把她和孩子一起殺掉,再燒成灰燼。那可真是太冒風險了,帕姆,即使她並不知道得這麼詳細,她在骨子裡也已經預感到了。她知道出境簽證就要到了,她也知道德國人對官方文件敬若神明,這是制服他們的一件法寶。這件事她做得對。我曾經把我的看法講給拜倫聽,他聽了氣得臉色發白,並且——」

  這時電話鈴響了,她作了個抱歉的手勢叫他不要說了。

  「誰呀?啊,這麼快?」她眼睛張得大大的,放射出寶石般的光芒。她向斯魯特頻頻點頭。「好哇!太好了!謝謝你,謝謝,親愛的,八點見。」她掛上電話,眉開眼笑地對著斯魯特。「亨利上校安然無恙!你知道,要是從海軍部打聽這個消息得等上一個星期。你們的陸軍部把鄧肯的電話立刻轉接到海軍人事局,他馬上就得到了回音。亨利上校現在正在回華盛頓的途中。你看是我打電報給拜倫呢?還是你打?」

  「這是拜倫在裡斯本的地址,帕姆,還是你打吧。」斯魯特急匆匆地在筆記本上寫了個地址撕了下來。「聽我說,這裡的波蘭人正在把他們的文件彙編成一本書。我可以給你弄到這本書的校樣。還有,他們找到一個從特雷布林卡逃出來的人。就是這個集中營,」——一根皮包骨頭的手指使勁地點著桌子上的那張略圖——「華沙附近。他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穿過了納粹歐洲,把照片送出來,把真相說出來。我通過翻譯跟他作了交談。沒法不相信他說的,他的經歷是一篇《奧德賽》那樣的史詩。搶先發表的話是會引起轟動的,帕米拉。」

  帕姆覺得很難集中注意力聽他講話。帕格·亨利安然無恙地活著!在返回華盛頓的途中!這給她的計劃、她的生活平添了新的前景。至於斯魯特的「搶發新聞」,在她看來,他未免有點過份著迷。她仿佛聽見她父親在說「沒價值,絕對沒有。過時的貨色」。勝利才是新的內容,歷經四年的災難和挫折之後,在北非、在俄國、在太平洋所取得的勝利,還有反擊德國潛艇的勝利,是這次戰爭的真正的偉大轉折點。而德國人對歐洲的恐怖統治以及對猶太人的暴行,則像潮汐表那樣已為人所熟知。

  「萊斯裡,明天我去跟主編談談看。」

  斯魯特直挺挺地向她伸出一隻骨瘦如柴的手。掌心潮濕,輕輕地一握。「好極了!我在這裡還要再呆兩天,你要找我,可以打電話到多爾切斯特飯店,或者美國大使館,分機是739。」他穿上皮大衣,戴上皮帽子,臉上浮起昔日在巴黎的微笑,使他推悴的面頰和喪魂落魄的眼睛閃出亮光。「謝謝你的好酒,老姑娘,謝謝你傾聽了一個老水手的故事。」

  他歪歪倒倒地走出了門。

  第二天,主編興味索然、沒精打采地聽她說著,嘴裡咬著已經滅了火的煙斗,邊點邊咕嚕著。他說這裡的波蘭流亡政府早就向他提供了所有這些材料。他刊登過其中的幾篇。她可以在卷宗裡翻到這些材料,地地道道的宣傳品。不論根據什麼新聞標準,這些報道都是無法核實的。有關屠殺全部猶太人的計劃,那是猶太複國主義分子透露出來的,為的是迫使白廳開放巴勒斯坦,接納猶太移民。不過,他還是願意在下個星期見見斯魯特先生。「啊,他明天就要走了嗎?真不巧。」

  但當她表示要去華盛頓寫一些那邊的戰爭努力的報道時,這位主編便喜形於色。「好哇,那就去吧。試試你的筆頭吧,帕姆。我們知道,韜基晚年的稿子都是你起草的,什麼時候可以把那篇《基德尼山脊的日落》交給我們?我們急著要呢。」

  斯魯特聽說有兩位外交官在往返于蘇格蘭和蒙特利爾之間橫渡大西洋空運指揮部的轟炸機飛行中失蹤了。北大西洋的空中航線並不是人們喜歡的路線,在隆冬天氣中就更其不是了。舒服的大客機都在南方的航線上,南下到達喀爾後,一傢伙飛越陽光和煦的海面直達巴西突出部,然後北上百慕大,再向前就是巴爾的摩了。但這條航線是供大官們走的。只有兩條路線讓他選擇,在護航艦隊裡作十天航行,或者是皇家空軍橫渡大西洋空運指揮部的飛機。

  在去蘇格蘭飛機場的火車上,他碰上了一位同路去美國的美國橫渡大西洋駕駛員,此人中等身材,瘦長結實,是一位陸軍航空兵上尉,留著牙刷般的小鬍子,有一雙骨碌轉的眼睛。卡其上衣上鑲著三排勳標,開口便是髒話,一肚子的飛行故事。他們兩人共坐一個小間。這位駕駛員不停地呷著白蘭地,他說他要喝得醉醺醺的,並且保持這種醉意,直到遠遠離開普雷斯特韋克機場的跑道。在普雷斯特韋克機場起飛有墜毀的危險。他曾參加過幾次為摔死在機場跑道上的駕駛員舉行的集體葬禮。向西飛進北大西洋的颶風時,就不得不冒險超載汽油。空運指揮部不得不把一批又一批的駕駛員運回去,因為經海路運輸拆開裝運的飛機既要多花時間,又要多費手腳。而且德國潛艇也把它們摘掉太多了。所以各戰區的盟國空軍實際上都是依靠這些橫渡大西洋的駕駛員們集結力量的。雖然沒人把他們放在眼裡,但他們卻在整個戰爭中發揮關鍵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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