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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七


  這列塵土飛揚的舊火車哐啷哐啷地慢慢穿過白雪茫茫的田野。駕駛員一路上打開話匣,斯魯特耳福不淺,飽聽了他的畢生事蹟。他名叫比爾·芬頓,戰前就以駕機飛行為業。一九三七年以來,他曾為許多國家的政府幹過民間的和軍事的飛行工作。他曾在印度——中國航線上駕駛過運輸機(他說是「飛越駝峰」)。起飛時,要用響著喇叭的吉普車趕走跑道上的黃牛、水牛,然後升到五英里多的高空,越過高高地旋轉在埃佛勒斯峰上空的冰雪風暴。他曾參加過加拿大皇家空軍飛到英國。現在他在為陸軍航空兵空運轟炸機,經南美洲到非洲,然後越過非洲到波斯和蘇聯。他曾在沙漠迫降過;也曾在愛爾蘭海面上依靠橡皮救生筏漂浮過兩天;還曾用降落傘落到緬甸的日本佔領區內,然後徒步長途跋涉走到印度。

  他們在暴風雪中抵達普雷斯特韋克,斯魯特不僅精疲力竭,昏昏欲睡,分享了比爾·芬頓的白蘭地之後已醉意醺醺;他還對戰爭具有了全新的視野。在他昏昏沉沉的頭腦裡閃過了一幅幅圖景:各種各樣的飛機,成千上萬的轟炸機、戰鬥機、運輸機在地球上空南北東西穿梭飛行,同天氣搏鬥,和敵人鏖戰;轟炸城市、鐵路和行軍的縱隊;越過海洋、沙漠和高山;這是一場修昔底德 所無法想像的戰爭,一場由像比爾·芬頓這幫子人駕駛的飛行器在這個星球上滿天橫衝直撞的戰爭。直到今天為止,他從未想到空中的戰爭。至少是在此刻,他念念不忘的那份《萬湖會議紀要》、那畫著三個黑圈圈的波蘭地圖和那每日一列一列載著千千萬萬猶太人去屠場的歐洲列車,算是從他腦海中消失了。而他對這次飛行也就更加感到心驚肉跳,害怕得差一點走不下火車。

  他們到達機場的時候,飛機正在做起飛前的準備。他們穿著臃腫笨拙的飛行服、救生背心,戴著厚厚的手套,降落傘在背後蕩到膝蓋以下,步履蹣跚地走出報到室。室外大雪紛飛,他們沒能一下子看清飛機。芬頓領著斯魯特朝飛機馬達聲響處走去。飛機能在這樣的天氣起飛,對萊斯裡·斯魯特來說是不可思議的。這是一架四引擎的轟炸機,裡面沒有座位。機艙的地板上,有十多個返回去的渡運駕駛員橫七豎八地躺在墊貨板上。飛機艱難地起飛了,斯魯特的腋窩裡直淌冷汗,芬頓沖著他的耳朵大聲嘶喊著,說根據天氣預報,逆風風速每小時一百英里。他們也許不得不在格陵蘭那個北極的鬼屁眼裡著陸。

  萊斯裡·斯魯特是個膽小鬼。他知道這一點,並且早就不再想克服它了。甚至乘坐一輛愛開快車的人駕駛的小汽車,他也會神經高度緊張。每次乘飛機,哪怕是乘DC-3型飛機作一小時的短途飛行,在他都是一場嚴峻的考驗。此人現在自己就坐在一架拆掉了全部設備的四引擎轟炸機裡,在隆冬十二月裡越過大西洋向西飛行;這架嚎叫著吱吱咯咯響的舊飛機,冷風通過漏氣的空隙不斷鑽進艙內,像啼饑嚎寒般的響聲一直不停。飛機迎著冰雹在上升,冰雹打在機身上像機槍一樣劈劈啪啪,它顛簸著,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好似一隻風箏。借著從結了冰的窗口透進來的朦朧亮光,斯魯特能夠看到那些躺著的駕駛員發青的面孔,佈滿汗珠的額頭,也可以看到一隻只顫抖著的手把香煙或酒瓶挪近緊閉著的嘴唇。這些飛行員看上去跟他完全一樣,也已嚇得魂不附體了。

  芬頓在火車上曾對他講過,北大西洋的逆風在低空時風力最大。飛機得爬高上升,超越這種氣流,進入空氣稀薄的高空,以節省燃料;但上升到這樣的高度,機身上結冰非常快,除冰器根本來不及工作。同時,化油器在零下氣溫中會冷卻結冰,繼而引擎就會熄火。毫無疑問,很多飛機就是這樣報銷的。當然,開始結冰時你可以設法繼續升高,越過濕冷的氣層進入幹冷氣層,那就得靠氧氣面具來維持生命。否則就要迅速下降,也許要降低到緊貼海面的高度,那裡的暖和氣流可以將冰融化。斯魯特明知故犯地問了他一聲:「難道在水面就不存在結冰條件了嗎?」

  「那還用說,當然有,」芬頓回答說,「我告訴你我的一次經歷。」接著他就大講起一件令人毛骨悚然的往事。有一次在紐芬蘭海面上,機身結滿了厚冰,差點旋轉著沖進海裡。

  飛機繼續翹首向上爬升,零散物件也不斷地朝後滑去。有些駕駛員蜷縮在破毯子裡打鼾。芬頓也舒展四肢躺下閉上眼睛。突然機身上發出一陣金屬的撞擊聲,頓時嚇得斯魯特的心臟停止跳動——或者說他覺得是這樣。芬頓睜了睜眼睛,咧開嘴朝他笑了笑,並且做了做手勢,表示機翼結了冰,橡皮除冰器在除冰。

  在噪音難忍的機艙裡,在破冰敲擊聲中,斯魯特弄不懂怎麼能安然入睡。他想這種人即使釘在十字架上,也能立即睡著。他的鼻子凍僵了,手和腳也失去了知覺。但他確實也打了個盹,不過一種令人噁心的感覺弄醒了他:聞到了一股橡皮氣味,一件冰冷的東西緊貼到他的臉上,好像在上麻醉一樣。黑暗中他睜開了眼睛,耳朵裡響著芬頓的喊叫聲:「氧氣。」一個模糊的人影帶著個拖著根長橡皮管的氧氣面具,在踉踉蹌蹌走動。斯魯特覺得他一生中從未這樣冷過、這樣麻木過、這樣渾身難受過,也從未這樣準備好一死了事。

  突然,飛機轟鳴著向下俯衝。駕駛員們坐了起來,翻起魚白眼睛四處張望。斯魯特在極度痛苦中產生了一種難以名狀的慰藉感:這些老練的駕駛員竟也如此害怕。一次可怕的、大幅度的垂直俯衝之後,機身上的冰又一次被抖碎了。飛機又恢復到了平飛狀態。

  「不會飛到紐芬蘭去的,」芬頓在斯魯特的耳朵邊吼叫著,「這兒是格陵蘭。」

  元首指示說:

  「我們是優秀種族。」

  我們就喊萬歲(噗哧!)

  萬歲(噗哧!)

  對準元首的臉。

  格陵蘭機場跑道旁的木頭房子兵營裡,電唱機一小時接著一小時不停地放這首歌。這是僅有的一張唱片。這個飛機場是用鐵絲網圍起來的一片寸草不生的地面,鐵絲網陷在爛泥裡面,到處都是積雪。斯魯特從沒想到過世界上竟有如此荒涼的地方。跑道太短,起飛得碰運氣,所以飛機加油後不得不等到有了起碼過得去的起飛條件再起飛。

  對元首不熱愛,

  就是不要臉。

  所以我們就喊萬歲(噗哧!)

  萬歲(噗哧!)

  對準元首的臉。

  斯魯特認為,此時此地這首平淡乏味的小調表現了美國人對希特勒和納粹的那種致命的寬厚觀念——大言不慚的笨蛋,莫名其妙的跟屁蟲,高呼萬歲,喳,喳。音樂的編排把各種嘈雜的噪音——牛鈴、玩具喇叭、鐵皮罐頭——同一個德國軍樂隊低音伴奏混雜在一起。飛行員們有的在玩牌,有的在懶懶散散地躺著,唱片放完了,有人再把唱針移到開頭的地方。

  芬頓躺在斯魯特的下鋪,看一本全是姑娘的雜誌。斯魯特探下身子,問他《元首的臉》這支小調怎麼樣。芬頓打著哈欠說,希特勒那混小子聽了會不舒服。斯魯特從上面爬下來,坐到了上尉旁邊,向他傾吐了自己對屠殺猶太人的心情,並且氣憤地表示,要是這類歌曲也能使人感到愉快,那就難怪沒人肯相信眼前正在發生的事情了。

  比爾·芬頓一面翻著裸體女人的畫頁,一面若無其事地說:「胡說。老兄,誰會不相信?我就相信。那些德國人也真怪:竟會去追隨希特勒這麼一個瘋子。他們中間有很好的飛行員,但作為一個民族,他們是個禍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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