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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三


  「什麼時候?」

  「慢慢再告訴你。」這句話的聲音低得傑斯特羅幾乎都聽不出來。工頭閉上了眼睛,翻了個身。

  關於逃跑計劃,除了穆特普爾已經告訴他的情況之外,他一無所知。穆特普爾告訴他的情況很少。他們的目標是麵包房,那是鐵絲網外面一座建築物,靠近河邊的一片樹林。班瑞爾烘麵包的技術將發揮重要作用。他所知道的就這麼點。穆特普爾將要保存所有的照相底片,因此班瑞爾萬一被抓住,被帶到德國秘密警察政治處的營房裡,他幾乎沒什麼東西可以招供;即使審訊人員威脅要把他的陰莖和睾丸割掉,他也講不出任何情況;即使打開一把修樹枝用的大剪刀,在腿股之間把陰囊和前後身都夾住來威脅他,給他一個開口的最後機會,他也沒什麼好說的。

  據謠傳,用的工具是一把粗糙的園藝用普通大剪刀,但磨得像剃鬚刀一樣鋒利。他們先是拿它進行威脅,然後真的動用起來。有誰說得出這到底是真是假呢?挨了那麼一下子的人誰還能活著說出真相。血肉淋漓的屍體立即被送往那個老的焚化場。除了德國秘密警察和特別分隊的人員之外,誰也看不到這些屍體。這些德國審訊人員有什麼事情幹不出來呢?如果這種傳說是不真實的話,還有其他同樣可怕的情況卻是事實。

  有一件事是肯定無疑的,那天晚上燃燒起的火焰,對克林格爾分隊來說,意味著死亡就要臨頭。班瑞爾已經下了決心要逃跑;反正不逃也得死!到現在為止,穆特普爾一直是他的知心人。身為猶太人,你就只能死裡求生。腹中饑餓,渾身冰冷,筋疲力盡,他一面祈禱,一面進入了夢鄉。

  事實上,這次試驗得不成功。

  總工程師普魯費爾來自一家擁有國際專利的著名公司——埃爾富特的托夫父子公司,他目前正處於一種難堪的地位。爐子的回火現象把濃煙和燃燒著的屍體碎屑回吹出來,把這個鬼地方弄得一塌糊塗!只有司令官和布洛貝爾上校湊巧沒沾上。党衛軍軍官、文職技術人員、甚至普魯費爾本人都被噴濺得滿身惡臭。每個人都吸進去了這種噁心、油膩的煙霧。真是一團糟!

  然而,普魯費爾卻問心無愧。他認為第一次進行試驗,把木料、廢油和屍體混合起來燒,是正確的。在這種新型的超高溫焚屍爐裡,屍體將變成燃料以加速焚化的過程,這就是這些容量巨大的裝置的關鍵所在。需要在現場操作的條件下進行一次認真的試驗。至於回火現象,不論由何種缺陷引起,他一定會把它調整好。要經過試驗才能暴露出問題,否則何必進行試驗?布洛貝爾上校當時正好在場,真是糟糕透頂。不過並不是托夫父子公司請他來的。

  司令官和布洛貝爾上校離開時,由於進到肺裡的那種惡臭煙霧而咳嗽不停。司令官氣得大發雷霆。該死的豬玀老百姓!交貨日期已經晚了兩個月;接著又是三次延期試驗;而最糟糕的是布洛貝爾上校不早不晚,偏偏在今天來到這裡,看見了這個大洋相。呵,那個埃爾富特來的兔崽子工程師!漂亮舒適的花呢大衣、英國皮鞋、淺頂呢帽,向司令官擔保,試驗的問題一定可以解決,看來需要把他在奧斯威辛集中營裡關上幾個月,讓他領教領教敷衍塞責地對待戰時工程是什麼滋味。立即把他送到第十一監區去,豬玀!

  布洛貝爾上校在一旁沒吭聲。但他的那副皮笑肉不笑的尊容,就叫人夠受的了。

  他們坐司令官的汽車向火葬場附近開去,一大塊地面上濃煙彌漫,火光沖天。他們朝上風頭的田野上走去——唉呀,糟了,又是瞎胡鬧。特別分隊人員正在使用火焰噴射器。司令官已下了嚴格的命令:布洛貝爾在集中營期間,禁止使用火焰噴射器!這些早已腐爛的屍體,有些是從一九四〇年和一九四一年的老坑裡挖出來的,燒來燒去就是燒不成灰。這是明擺的事實。火堆熄滅之後,到處是一大堆一大堆燒焦了的殘骸。但柏林的命令是:不留痕跡。不用火焰噴射器來收拾它,又有什麼別的辦法呢?但是這樣做就得耗費燃料,也就等於承認自己辦事無能。難道非要讓布洛貝爾知道奧斯威辛集中營無法解決燃燒問題不成嗎?司令官曾三番五次地要求柏林派一些夠格的軍官來,他們根本不加理睬,派來的都是渣滓。他豈能事事親自動手?

  一片血紅的火光,布洛貝爾望著那些火焰噴射器,滿臉是眼空無物的神氣。不錯,他是個行家,現在他已看清楚了,那就讓他把事情做絕了吧。讓他去報告繆勒。他得去報告希姆萊!更理想的,讓他去提出改進的建議吧。司令官畢竟是血肉之軀,他要照管十五平方英里上的各種設施。龐大的軍火工廠和橡膠工廠正開足馬力,還有別的項目正在施工興建。奶牛場和苗圃。新設的集中營分營和新工廠不斷出現。越來越多的政治犯不斷地往他身上壓,一來就是好幾千人。木材、水泥、管道、鐵絲、甚至鐵釘,都是重要的稀缺物資。整個營區到處都有嚴重的衛生問題和紀律問題。最頭痛的是,載運猶太人的火車源源不斷地到達,人數一批比一批多。特殊處置的設備自然就負擔過重了。情況當然是越來越糟!艾克曼這個大老粗根本不懂得計劃,辦事只會瞎抓瞎碰。不是無所事事,就是忙亂過頭。整個任務中最見不得人的就是這份差事。這是非做不可的事,但是無利可圖,除了他們遺留下來的行李之外。

  責任之重猶如泰山!在這種條件下,誰又能規規矩矩地做工作?

  幸好布洛貝爾是個建築師,一個知識分子。他可不是艾克曼那樣的人。在他們坐車回別墅吃飯時,他頗有雅量地不提出批評。布洛貝爾感覺得到司令官心頭的滋味。他們洗了澡,換上了衣服,在書房裡一杯在手,他就變得和藹可親了。司令官知道布洛貝爾酷愛杯中物。波蘭女傭進來屈膝致禮,請他們入席進餐,這時他差不多已有半瓶海格牌威士忌下了肚。好得很,就讓他喝個醉吧。這裡有的是酒,可供布洛貝爾受用,要多少有多少。猶太人放在手提箱裡帶來的東西實在驚人,連酒都帶上了。吃飯的時候,上校告訴司令官的妻子,自從戰爭爆發以來,他還不曾像今天這樣嘗遍了各種名酒。她聽了高興得臉都紅了。布洛貝爾對她做的烤小牛肉、湯和奶油巧克力蛋糕讚不絕口。廚下的功夫確實是她的拿手好戲。布洛貝爾也拿兩個男孩子的功課和吃蛋糕的好胃口開點小玩笑。他的令人生畏的神態已經煙消雲散。只要幾杯下肚,他可就變得和藹可親了!司令官對於還沒進行的、頭痛的正式談話,也就更加放心了。可是就在這時候……

  嗚!嗎!嗚!響起了警報,該死,有人逃跑啦!

  甚至在這裡,遠在河邊,奧斯威辛集中營的逃跑警報的尖厲呼嘯聲,也震撼著窗子和牆壁,幾乎掩蓋了遠處傳來的噠噠機槍聲。真是不早不晚!布洛貝爾上校直挺挺地坐在扶手椅裡,對司令官板起臉,司令官說了聲少陪,立即飛奔上樓,拎起他的專用電話,七竅冒煙。這頓晚飯是毀了。

  假如這時有一架飛機在奧斯威辛集中營上空低空飛行——這種情況是不會發生的,因為在這片位於波蘭偏僻內地方圓十五英里地面的上空,是嚴禁一切飛機,甚至德國空軍的飛機進入的——就會看到一片驚人的景象:雪花飄飄,探照燈照耀得如同白晝,比克瑙營地的大操場上成千上萬的男男女女排成隊列;活像是一個軍事行動場面,只有一點不像,那就是他們的服裝,全是直條子棉布的破爛囚服。

  刺耳的警報聲果真把這批囚犯嚇得心驚肉跳,党衛軍和狗腿子們棍棒齊下,罵聲不絕,把他們驅趕出來。為了有人逃跑而集合點名的事情已經有好幾個月沒發生了,怎麼現在突然又來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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