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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第四部 帕格與羅達

  第四十六章

  在這世界上的另一個地方,黃色的火光照亮了夜空。

  在臭氣熏天的方形木頭房子廁所外面深及腳踝的雪地裡,班瑞爾·傑斯特羅停住了腳步,凝視著冒到空中的火焰。這是在做試驗,這個試驗的日朝一再改動,一再推遲。整整一個星期,党衛軍的大頭目們在這座陰森冰冷、粗糙的水泥建築物裡忙個不停,一會兒走下巨大的地下室,一會兒爬上尚未試過火的爐子,篤篤的皮鞋聲和雪水的濺響聲伴隨著他們焦急煩躁的滿口粗話。

  司令官曾親自帶著他那些面無表情的隨從來過這裡,監督平民技術人員同那些穿著條子睡衣褲、剃光頭、骨瘦如柴的囚徒一起幹活,二十四小時不停地輪班拼命幹。這些人吃得好,身體健康,滿頭留發,穿著幾乎被人遺忘了的體面服裝,有外套、褲子、上裝和領帶。要不然就穿工作服。他們是一些生氣勃勃、辦事認真的波蘭人和捷克人,同德國監工講起話來,滿口工程行話,講的都是蒸餾器、煤氣發生器、耐火磚和斷面草圖這種術語。他們全都是規矩人,幹的是規矩活兒,舉止行動也都規規矩矩。

  一切都很正常,惟獨他們看待犯人的神情不在此例。穿上這件條紋亞麻布的囚衣似乎就給人罩上一件神仙故事裡的隱身衣。這些技術人員遇到他們好像視而不見。當然不允許他們同犯人講話,而且他們也害怕党衛軍的監工。難道他們甚至連眼睛也不眨一眨,表示看到的是同他們一樣的人嗎?難道這些囚犯像空氣那樣看不見嗎?難道在這些囚犯中間走動,就像在一根根柱子和一堆堆磚頭中間穿行一樣嗎?真是件怪事。

  煙囪口高高冒出一股桔紅色火苗,在空中呼呼作響。每當火焰中竄出一股股濃煙時,火焰幾乎頓時就要熄滅;然後火苗又再度燒旺起來。這種情景說明什麼是用不到問的。在遠處掩埋坑裡升起的冒煙的火光映照下,這座高高的方形煙囪清晰可見。試驗是成功的,怎麼會不成功呢?這套裝置採用的全是德國最先進的工藝,最精緻的機器和設備,煤氣發生爐、生火爐、鼓風機、電動捲揚機、巨大的通風機,還有新奇的框架,可以在軌道上直接送進爐口,這些設備都是第一流的。班瑞爾親自參加過用水泥將這座新工廠的設備固定在位置上的工作。他一看這套裝置,就知道它們的質量。德國戰時的物資匾乏,並未影響這項工程。是一項壓倒一切的工程!相比起來,下面的那些狹長帶孔的小室,就顯得是粗製濫造的了。只有密封門是個例外,這些又厚又重的鐵門,工藝異常考究,框架堅固,鑲嵌著雙層橡皮墊圈。

  一個狗腿子手中揮舞著一根棍子,經過傑斯特羅的身旁急匆匆地走向廁所,惡狠狠地朝他看了一眼。傑斯特羅臂上別著袖章;這麼個地位也給他一點權利,他可以在天黑之後去大便。一塊袖章在狗腿子面前是不管用的,只要他高興,照樣可以朝你的屁股踢一腳,或者他覺得還不夠勁,於脆就敲破你的腦殼,讓你倒在雪地裡,在血泊中死去,誰都不會大驚小怪。傑斯特羅趕緊回到營房,朝看守長的房間裡張望了一下,乾淨舒適的住處,厚木板牆上貼滿了旅遊招貼畫,有來因河,有柏林歌劇院,還有十月節。

  看守長又瘦又長,滿臉都是怕人的膿皰疹,原來是布拉格的一個日耳曼族強盜,此刻他正坐在一張舊籐椅上吸煙鬥,沾滿污泥的靴子蹺在一隻凳子上。現在集中營裡有的是煙草;還有肥皂、食品、瑞士法郎、藥品、珠寶、黃金、服裝;奇珍異寶應有盡有,只要肯出高價,肯冒風險,什麼都能得到。那些党衛軍和狗腿子們,自然油水撈足,就是犯人之間也做買賣。有的人為了吃得好些,有的人為了賺錢,少數膽子大的人則是為了展開抵抗運動和逃跑。這股潮水般湧來的貨物是隨著從西部地區運來大批猶太人而到達的。新來的猶太人的數字和規模一個月比一個月大。夏季裡斑疹傷寒流行,所有的集中營的紀律都鬆弛了下來。盜賣從囚犯手中沒收來的集中存放的行李,他們稱之為「加拿大」私貨,現在也是貪污盜竊氾濫成災了。奧斯威辛集中營裡的黑市交易,雖然是一樁玩命的危險買賣,到如今也已是欲罷不能了。

  看守長嘴裡噴出一股芬芳醇美的灰色煙霧,揮揮手中的煙斗,要傑斯特羅走開。於是他就朝寒氣逼人、擁擠不堪的木頭房子走去,他腳上穿的木屐在潮濕泥濘的地上一腳一滑地走著。他心裡想著,這個原先在達豪和薩克森豪森集中營裡老早就是個佩戴綠色三角標誌的狗腿子,對人倒並不過分兇狠苛刻。他像妓女一樣,只要給錢、給奢侈品,只要不丟性命,不丟飯碗,要他幹什麼都行。每次點名的時候,他裝出一副窮凶極惡的樣子給党衛軍看,用木棍捶打犯人,但在營房裡他只不過是一個好吃懶做的窩囊廢。他常常把房門關上,不是同這個小白臉鬼混,就是同那個小白臉胡搞,他們都是些誤入歧途的男童犯,在集中營的各個牢房竄來竄去。犯人們對這種醜事根本就不屑一顧,司空見慣了。

  囚犯許多都已經在自己的鋪位上發出鼾聲,三四個人睡一排,擠得像沙丁魚一樣。囚犯們擠睡在房間中央一條磚砌的長炕上,其實這條長炕並沒使房間裡暖和點,但囚犯們的體溫加在一起,也能使零度以下的寒夜稍稍好熬一點。傑斯特羅在擁擠的人堆中間艱難地穿插過去。所有這些比克瑙式的小屋,都是按照德國陸軍為馬匹建造戰地掩蔽所的圖樣建造的。傑斯特羅就曾參加建造過一百多所這樣的房子。這些通風的馬棚,是在光禿禿的沼澤地上用木頭和油毛氈臨時匆忙搭起來的,按設計能夠容納五十二匹馬。但一個人所需要的空間比一匹馬要少。每個馬廄分成三層,共有一百五十六個鋪位。上下三層一排睡三個犯人,房子裡面還要為狗腿子留出空地方作為看守長辦公室、開飯的地方和放小便桶的地方,結果每個馬廄就大約可容納四百個犯人。

  這就是規定的數目,當然也可以有上下;但在奧斯威辛集中營各種規定是有伸縮性的,過分擁擠也是家常便飯。山米·穆特普爾從一個住著一千多犯人的監區裡把傑斯特羅救了出來。這一千多個犯人絕大部分都是新來的,都在鬧肚子。每寸地方都塞滿了人,人們整夜都在翻身、蠕動,不論是上層鋪位還是泥地上,黑咕隆咚的,面孔和屁股都擠在一起了。每天早晨都要拖出十具或二十具目光滯呆、嘴巴張開的屍體,拖到點名的地方堆起來,然後讓拉屍車拉走。像穆特普爾這樣的技術熟練的工匠和工頭住的監房就沒有像這間一樣那麼擁擠。集中營在迅速膨脹,它需要測量員、鎖匠、木匠、制革匠、廚師、麵包師、醫生、製圖員、翻譯文書等類人;因此在生活方面,他們可以得到燃料在房子裡生爐子,可以吃到過得去的食物和乾淨的水,可以享受使用廁所的特權。他們當中有些人甚至還可以活到戰後,只要德國人願意有人比奧斯威辛集中營還活得長。

  克林格爾分隊的生活條件也是夠糟糕的。早晨吃的是溫吞的冒牌咖啡,晚上喝的湯像清水一樣,另外還有薄薄一片鋸木屑樣的麵包,這就是奧斯威辛集中營每天的供給定量,這個定量本身就等於是判處緩慢的死刑。對於那些幹活賣力和有技術的人,廚房有專門規定:凡屬享受特殊照顧名單上的人,每星期額外發放兩次食品,每次發幾片麵包、意大利香腸和乳酪。這點加厚的施捨還是比「規定的」量要少,因為柏林撥給犯人的食品,其中的一半被党衛軍吃的吃,偷的偷,賣的賣,這是盡人皆知的事實。從外面寄給猶太人的食品包裹,也全被他們偷走,另外一些囚犯,特別是英國犯人,總算還能收到他們的一部分包裹。克林格爾手下的這幫子人,靠了一份額外的熱量,總算過得還好,雖然也有些人漸漸越縮越小,成了「乾癟人」。這種乾癟人在奧斯威辛集中營並不少見;他們都是些餓得神情恍惚、皮包骨頭、還能走路的木乃伊。他們的命運是註定了的,如果他們不是自行倒斃的話,就得因為幹活太慢而挨一頓棍打腳踢死去。

  像穆特普爾和傑斯特羅這種人是不會淪為乾癟人的。等待他們的是另一種命運。長久以來,就從勞動科傳出令人心寒的消息:工程完工之後,分隊要享受首先化為青煙升上煙囪的莫大榮譽。奧斯威辛的幽默!也許這倒是真話,特別分隊的下場的花樣翻新。

  傑斯特羅做了個熟悉的動作,首先把雙腳伸進他同穆特普爾合睡的一個中間一層的鋪位。穆特普爾裹著從「加拿大組織」得來的毯子睡著了,儘管這裡偷竊成風,但卻沒人偷他的東西。這一層鋪位搖動了一下。穆特普爾睜開了眼睛。

  傑斯特羅低聲說:「他們剛做了試驗。」

  穆特普爾點了點頭。他們儘量避免講話。他們的上鋪睡的是三個年老難友;下鋪睡的除了兩個老夥伴之外,還有一個新來的人,講一口漂亮的加利西亞意第緒語,自稱原是盧布林的律師。他的皮膚白嫩,並非奧斯威辛集中營所特有的那種土灰色,剃光的頭皮白皙,沒有經受日曬雨淋的磨練。他身上也沒住過隔離營的疤痕。他的眼睛裡有一種難以捉摸的表情。十有八九是個政治處派來的奸細。

  党衛軍一直在奧斯威辛集中營搜尋那些力量單薄而在暗中活動的地下組織;各種規模很小的秘密小組,像野草一樣在各種共同的基礎上——政治的、民族的或宗教的——萌發滋生。它們忍受折磨,爭取發展,直至有朝一日被政治處偵察發現而予以一網打盡。有的小組也能存在一陣子,跟外面建立聯繫,甚至還把一些文件和照片偷送出去。它們通常都以被叛徒出賣而告終。這是一個把冰天雪地裡的一排排馬廄擠塞得水泄不通的、飽受疾病和饑饉摧殘折磨的奴隸們的小天地,四周都用通了電的鐵蒺藜圈圍,還有高聳的機槍碉堡和剽悍兇狠的警犬嚴密守衛。在這裡,人生的生死系于一發,濫施酷刑就跟地球上其他地方的停車罰款一樣普通。這裡也有奸細告密,那是不足為奇的。令人吃驚的倒是居然會有那麼些正直不屈的人。

  穆特普爾輕輕地說:「嗯,沒關係。都安排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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