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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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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名是每天的折磨。總有一天,會有各種書本把奧斯威辛集中營發生的更加駭人聽聞的其他方面情況傳揚出去:在婦女和兒童身上進行醫學試驗,成噸成噸地收集女人的頭髮,收集雙胞胎的骨骼,德國秘密警察的淩辱虐殺,對奴隸勞工的隨便殺戮取樂。當然也還有秘而不宣地將幾百萬猶太人窒息致死。所有這些都是事實,然而卻是大多數服勞役的囚犯所看不見的。點名並不比任何一種別的酷刑更好受些。不論早上還是晚上,也不論什麼天氣,他們列隊站在那裡,一動也不能動,一站就是幾個小時。最艱苦的重活比點名也好受一點。因為幹起活來至少還可以暖和一點,思想也不那麼緊張。點名的時候便會覺得饑餓難熬,大小便急得比死還難受,骨頭都冷得發病,連時間都好像凝固不動了。那些「乾癟人」往往就在點名的時候倒在地上。寒冷刺骨的早上,每一次點名結束的時候,總是橫屍遍地。運屍車來收拾掉屍體;如果一陣亂棒又把他們打活的話,難友們便把他們抬回營房,或者把他們拖了一起去上工。 但是奧斯威辛集中營有大量的突擊任務正在進行,用點名的方式殘殺是不合算的。因此,還是在斑疹傷寒流行期間,當局就作出決定,取消在發生逃跑事件時的這種額外點名。 那麼現在又是怎麼回事呢? 事情的原委是這樣的,司令官打電話給他的副手,警告他說,如果不把逃跑的豬玀立刻抓回來,党衛軍裡玩忽職守的人就要立刻判處死刑。准得有人送命!要有人頭落地!犯人嘛,叫他們滾出來!叫他們立正站,站到天亮,臭王八蛋!然後趕他們去幹活。 室外的氣溫是零下十度,司令官心裡明白,他是在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因為他下了這道命令,就要叫一大批搖搖欲墜的勞動力嗚呼哀哉。顧不得那麼多了!第1005特別分隊的保羅·布洛貝爾在他這兒作客,現在不拿出一點顏色,更待何時。奧斯威辛集中營不能坍台!點名就是表示,他辦事可不含糊。只要党衛軍感到害怕,事情立刻就會見效。他們會把那個臭王八蛋抓回來的。 從奧斯威辛集中營逃跑是可能的嗎? 是的。跟其他的集中營比起來,奧斯威辛集中營要算是一面篩子。 奧斯威辛集中營,這座製造死亡恐怖的嚴密堡壘,總有一天要在世界上贏得令人談虎色變的名聲。實際上,這裡是一片稀稀拉拉、雜亂無章的工業區,不斷地向外擴展,永遠混亂不堪。在它的史冊上將會記載下大約七百次逃亡事件,其中有三分之一是成功的。如把不見於記錄也算進去,則總數也許可以增加一倍。這筆賬是誰都算不清的。 像奧斯威辛這樣的集中營,在德國的集中營中沒有第二個。 納粹早期的德國集中營,只是模仿列寧的布爾什維克古拉格島而已;這些勞改營是對政治上的反對派進行隔離和實行恐怖的肮髒地方。但是在戰爭時期,這類集中營規模擴大了,數量成百地增加,遍佈全歐洲,塞滿了外國人,它們都成了德國人管理下的工廠裡給奴隸住的牲口圈;在如此惡劣的條件下,囚徒們無疑是要大批死亡的。党衛軍只在六個集中營裡——都在波蘭的偏僻農村地區——精心安排了以衛生消毒為名的欺騙手段,把一批批猶太人在他們到達的時候全部殺光。 這六個地方的德國名字分別為:切爾諾、貝烏澤茨、索比博爾、特雷布林卡、馬伊達內克——還有奧斯威辛。 在這些集中營中,奧斯威辛集中營可謂獨樹一幟。這不僅因為它使用了一種氰化物殺蟲氣體,而其餘五個集中營則用卡車發動機排出的廢氣。這點區別並不重要。而主要的區別在於,屠殺是其他集中營的惟一目的,儘管有時猶太人大量湧來時,也偶爾作為奴隸使用一下。因此要想從這幾個集中營裡逃跑是非常困難的。 奧斯威辛集中營自成一體,它既是用窒息方法致死的最大中心,也是對屍體進行掠奪的最大中心,同時又是德國在歐洲佔領區使用奴隸勞動辦工廠的最大中心。它龐大無比,因此鬆弛散漫。它太龐大、太複雜,又是倉促上馬的,因此無法進行嚴格控制。掠奪猶太人也產生了令人不安的後果。財物實在太多了。猶太人大部分都很窮,每人都只帶來兩隻手提箱;但人數眾多,掠奪物也就積少成多。單是假牙的黃金就覆沙成塔,價值千百萬德國馬克。党衛軍的訓練和士氣因此而一蹶不振。婦女勞動營裡的那些屈服在淫威之下的猶太女人的誘惑力倒還在其次。儘管懲罰是嚴厲得無以復加,小金錠仍從熔煉車間裡不翼而飛,在奧斯威辛集中營裡流通,成為一種進行危險交易的、奇特的秘密貨幣。 事實上,司令官缺少支撐這個局面的人力,他向上級訴苦是有道理的。斯大林格勒戰役正在進行,軍隊需要的兵員越來越多。希姆萊也在組織党衛軍的戰鬥師。經過這樣的搜羅,剩下來的德國人是些什麼貨色呢?不外乎是些愚蠢的、無能的、年老的、殘廢的、犯罪的——說句老實話,都是些垃圾。連這樣的人也還不夠充數。因此必須擴大狗腿子的範圍,把外國囚犯也招收進來。 問題就出在這裡。狗腿子當中當然有許多人向党衛軍獻媚拍馬,為了保全自己而要別的囚犯慘受非刑。奧斯威辛集中營是一架作踐人性的機器。非德國籍的狗腿子中有非常多的人是軟心腸的。所以才有抗抵運動的存在。所以有許多人逃跑。波蘭人、捷克人、猶太人、塞爾維亞人、烏克蘭人,都是一樣的,都不是真正靠得住的。他們甚至使一些頭腦糊塗的德國人發善心。 是的,從奧斯威辛集中營逃出來的人為數不少。 司令官一次又一次聽到希姆萊說起他們。這對他的前程是一個威脅。他至少要把這個逃犯抓回來,好給布洛貝爾上校留下一個好印象。這個第1005特別分隊的指揮官是深得希姆萊的賞識的。 一個小時過去了。 一個半小時。 兩個小時。 在書房裡,布洛貝爾上校正在說得起勁,司令官卻熬不住一次又一次地看他那只新近到手的古董時鐘;也許還不如說布洛貝爾上校是在咕噥個不停。因為他喝掉的白蘭地也夠嚇人的。如果換一個時間和場合,司令官對於傾聽這樣一個身居高位而深知內幕的人講這樣一些酒後的私房話,是會覺得輕鬆愉快的。但此刻他卻如坐針氈。他確實沒心思聆聽他的談話,也嘗不出古瓦雪牌二十年陳酒的醇香。他已經有口無心地向上校保證,他的警衛部隊「馬上就會抓到這個流氓」。說這句話可不是開玩笑!現在他是把自己的腦袋放在鍘刀上面了。 在外面的大操場上,只能用很粗陋的辦法來計算時間的推移。例如肩膀上積雪的厚度,或者挨凍的肢體、鼻子和耳朵麻木感的擴散程度;或者是倒在地上的囚犯的數目。不如此又用什麼辦法可以說出個時辰來呢?運動可以計時。但這裡沒有運動,除了擔任警衛的狗腿子來回走動的腳步聲,他的皮靴在雪地裡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此外什麼聲音也沒有,頭頂上空也沒有星星移動。輕如鵝毛的雪花漫天飄落,潔白明亮,落在穿著條子衣服、佇立不動、索索發抖的囚犯行列中。班瑞爾·傑斯特羅感覺不到膝蓋以下還有兩條腿,憑這一點他猜想應該有兩個小時過去了。早晨點名的時候,克林格爾又該不高興了。班瑞爾知道已經有十三個人倒在地上。 新來的那個盧布林人站在傑斯特羅和穆特普爾中間,突然不顧自己和別人的死活,大聲喊了起來:「還有個完沒有?」 在死一般的寂靜中,倒抽一口冷氣也像是一聲呼叫,像一聲槍響。這時,看守長從身旁走了過來!班瑞爾雖然看不見他,但他聽到了背後的皮靴聲,他熟悉這種腳步聲,他聞到了抽煙鬥的味道。他等著,就要聽到木棍打在這個笨蛋薄布帽子上了。但這個狗腿子繼續向前走去,碰都沒碰他一下。真是一個德國蠢貨!照理講他應該用棍敲這傢伙一下,但他卻情願不去碰他。這次點名的一個收穫是党衛軍的奸細暴露出來了。 党衛軍的奸細也好,不是奸細也好,這個傢伙倒並不是裝蒜的。不多會兒他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翻滾一下,側身躺在地上,直翻白眼,目光滯呆。他本來保養得很好,又是剛進集中營,應該更經得起折騰。集中營或者使你衰弱,或者使你堅強。就算抵抗運動不曾把那傢伙幹掉,最後他也要變成一個「乾癟人」送掉狗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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