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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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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格下到傾斜得很厲害的主甲板上,甲板上到處是黑乎乎的齊腳踝深的油,一股惡臭味,他一溜一滑地從救火隊員的身旁走過,向後甲板上的一個大裂口走去,這些油就是從那裡冒出來的。他將身體探出艦舷外,可以看到艦體鋼板的破口向外翻出,一直伸向海裡,這個裂口是被魚雷炸開的。艦體上的這個黑洞洞的大窟窿,炸裂的鋼板邊緣就像胡亂開啟的罐頭開口,這一情景他永遠不會忘記。據報告,吃水線下面的那個洞還要大。帕格靠在救生索上感到一陣頭暈,覺得軍艦也許馬上就會傾覆。軍艦傾斜得越來越厲害,那是沒問題的。帕格從被打傷和燒傷的重傷員身邊走過,他們都一排排躺在艦尾的甲板上,由醫助們照料著。轉移他們需要時間。帕格帶著沉重的心情回到駕駛室,把副艦長叫到一旁,告訴他準備棄艦。 大約一小時後,維克多·亨利最後環顧了一下人去樓空的駕駛室。這個小小的鋼鐵結構既寂靜又乾淨。舵手和值班軍官們把所有的航海志和記錄已全部搬走。保密資料都已裝入加了重砣的袋子丟進了大海。下面,水兵們正在準備棄艦的位置上集中。大海像是一片黑沉沉的平靜湖面。四艘熊熊燃燒的軍艦散處在海面上,像四顆隕落的黃色星體。四艘援救驅逐艦已經出發。鯊魚是個威脅。經最後清點,大約有六十名軍官和士兵將永遠離不開軍艦了,有的失蹤,有的被燒死、淹死或炸死了。如無其他意外發生,這樣的犧牲數字還不算很大。 現在帕格顯得心急如焚,想讓他的水兵儘快離艦。因為受傷的重巡洋艦是潛艇的頭等目標。他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從應急艙裡拿了一副手套、一隻折疊的照相框,裡邊放著一張華倫的畢業照和一張舊的合家歡,那上面華倫和拜倫都還是瘦長得難看的小夥子,而梅德琳只是一個頭戴紙花冠的小姑娘。塞在框子裡的還有兩張小快照,一張是帕米拉·塔茨伯利的,蜷縮在灰色的皮大衣中,站在克里姆林宮外的雪地上照的;另一張是娜塔麗手中抱著她的小寶寶在錫耶納花園裡照的。他正想順著梯子向下走,看到「諾思安普敦號」的戰旗已疊好放在旗袋的上面,便伸手拿走了。 格裡格在等他,站在傾斜得像雪橇板一樣的主甲板上,火光在他臉上閃爍跳躍。他從容不迫地向帕格報告了集合情況。 「好吧,我們棄艦吧,格裡格。」 「那麼,你就來嗎,艦長?」 「不,」他把戰旗遞給了格裡格,「到時候我會下艦的。把這個拿去吧,在你今後指揮的軍艦上,可以用它作為艦旗。請把這幀我全家人的照片保持乾燥,好嗎?」 格裡格竭力想爭辯,認為還是有辦法抗傾覆注水。一部分水泵還在工作,而且還說,搶險是他的專長。如果艦長不離艦,那麼艦務官可以指揮摩托救生艇,並由他照看海上的士兵,他自己想留下來。 「格裡格,棄艦。」帕格的嚴厲而不動聲色的命令打斷了格裡格。 格裡格竭力站直身體,向他敬禮。帕格向他回了禮,以熟不拘禮的口吻說:「好吧,祝你幸運,吉姆。現在看來,我們當初向西開是個錯誤。」 「不,先生。只能那樣做,沒別的辦法。我們的射程夠得上。我們叫這些狗東西挨了一頓夾叉炮擊。讓他們那樣方便地溜走還行嗎?彼得·庫爾茨說,我們最後一陣排炮擊中了一艘巡洋艦,就在我們中了那兩顆魚雷之後,他們看到了爆炸的火光和濃煙。」 「是的,他對我也是這樣說的。也許我們能夠證實這一戰果。不過,當時我們還是應該像『檀香山號』那樣,掉頭改變航向。可是現在已為時太晚了。」 副艦長茫然淒涼地上下打量著傾斜得極厲害的甲板。「我永遠忘不了『娜拉丸』。」 帕格聽了感到驚奇,不由得笑了。這個名字是水兵們送給這艘軍艦的一個綽號,不過他自己和格裡格過去都不曾這麼叫過。「你快走,下艦去吧。」 吊艇架將載滿傷員的摩托救生艇懸吊出艦舷外,救生艇離水面極近,水兵們只消把吊艇滑車索砍斷就行。救生筏也吊出了艦舷。幾百名幾乎是赤身裸體的水兵,成群地在吊貨網上下來,順著繩索滑下來。許多人在離艦之前都畫了十字。下面的海面上發出很大的嘩啦嘩啦的濺水聲。落水的人們相互呼喊,也向甲板上的人呼喊,聲音很微弱。 他們很快都下到了海面上。木筏、救生艇以及忽隱忽現的人頭順著海流漂走了。兩艘驅逐艦隱約可見,正從遠處駛來。微微的暖風傳來了官兵們的聲音——水兵們的呼救聲、口哨聲以及在黑暗中相互招呼的叫喊聲。帕格心想,這一下就不會有人燒死了,就是有人淹死的話,也只是極個別的,雖然鯊魚是個威脅。水面上的浮油沒有著火,真算運氣。 帕格同一小隊志願搶險隊的水兵和一個軍士長留在艦上。毀損了的艦船上會發生奇跡。火勢一過也能自己熄滅。甚至發生過這樣的怪事,莫名其妙的進水撥正了一條正在傾斜的巨輪。在中途島,「約克敦號」的艦長曾有點難為情地在棄艦之後過了好久再次爬上這條軍艦,要不是第二天受到潛艇的攻擊,說不定他能保全這條軍艦。帕格和留下的志願人員可能因為軍艦傾覆,也可能因為魚雷攻擊而不能倖免。但只要「諾思安普敦號」在天亮前不致沉沒,就可以系上一條纜繩,把軍艦拖走。 寬闊、空蕩的甲板上污穢狼藉的程度是空前的。周圍籠罩著一片沉寂,給人以一種奇特的夢境似的感覺。在艦上越來越難站穩,帕格用手抓著系索耳、支撐柱、救生索,摸索著向前甲板走去,想看一下拖曳纜索的準備情況。他向後看了看正在下沉的軍艦,傾斜度確已十分嚴重。左舷炮原來仍保持著射擊時的仰角,現在同海面已經平行了。「諾思安普敦號」要不是這樣極度傾斜,要是沒有映照出艦桅和火炮輪廓的黃色火花,別的一切看上去都還依然如故。再見了,「娜拉丸」! 在艦尾,他繞過遺棄的手搖水泵,跨過繞成一堆的水龍帶,踉踉蹌蹌地走動著,到處是亂七八糟的丟棄的東西——衣服、食品、香煙盒子、書籍、紙片、彈殼、咖啡杯、吃了一半的三明治、浸透了油的救生衣、鞋子、靴子、鋼盔,這一切都散發出一股糞便和垃圾的腐爛臭味,因為水兵們在甲板上隨地便溺;但最沖人的還是焦糊味和汽油味,尤其是汽油味,到處都是!這種原油的酸性惡臭,對維克多·亨利來說,將永遠是一場災難性的氣味。 接著有一小時工夫,他在旁看著搶救隊在跌跌撞撞地工作,主要是抽水和滅火。水兵們行動起來不得不像猴子那樣,用手和腳抓住或蹬住甲板上任何凸出的東西,這樣才不至於在油侵的甲板上滑倒。他們緊閉著嘴,被火光照亮的臉上毫無表情,不時向海上張望。到兩點三刻,帕格終於判定,「諾思安普敦號」是無法挽救的了。再在上面呆下去,只是為了給自己增加光彩而拿水兵們的生命去冒險。軍艦有可能在水上再浮一個小時,也有可能浮不了;也有可能沒任何預兆就傾覆。 「軍士長,我們棄艦吧。」 「是,是,先生。」 水兵們一聽到這句話,立刻把最後一個大木筏扔下海去。它撲通一聲落到水上。軍士長頭髮灰白,大腹便便,是艦上最出色的機械師,他敦促艦長先走。帕格不容分辯地拒絕了,於是軍士長就把鞋踢掉,脫掉衣服,只剩下裡面一條沾滿油污的短褲,然後把救生衣系在汗津津的、滿是雪白脂肪的腰上。 「好吧,大家都聽艦長的命令,走吧。」他像個男孩子那樣,攀緣著掛得筆直的吊貨網滑了下去,水兵們也跟在他後面滑下去。 在帕格獨自留在甲板上的最後一分鐘裡,嘗到了一種生離死別的辛酸滋味。和軍艦同歸於盡是不可思議的,因為照美國海軍的傳統,保存自己是為了他日再度為國效勞。其他的傳統固然有其浪漫和榮譽的色彩,其實卻是愚不可及。把自己淹死是無補於對敵作戰的。他低聲為遺留在這一巨艦上的死難士兵祈禱。他脫光了衣服,只剩下一條短褲,戴上他在駕駛室拿的那副手套。過去在棄艦訓練中,他總是攥著一根粗大的、懸空的纜繩兩手交替著一節一節地下去。這樣做不但能滿足他的一點虛榮心——因為他精於此道——而且有不少水兵也照他的方法做,這是有用處的。在緊急關頭,也許一時找不到梯子和網,而繩子總是有的。 粗大的白棕繩磨擦著他的赤裸的兩腿,帕格下到漆黑的熱帶海水中。他鬆手濺入水中。海水使他感到舒服,像洗澡一樣暖和,而且很鹹。他在浮油的粘塊中游向木筏,這時木筏仍由甲板上的一個系索耳上的纜繩拖著。赤身裸體的水兵擁擠在木筏上,泅水的人圍著木筏,用手緊緊抓住繩環。 「軍士長,人都到齊了嗎?」 「都到了,艦長。」 有幾個水兵要給他在木筏上讓個位置。 「不要動,都不要動。解纜!」 一把刀子在火光中閃動,纜繩脫開了。水兵們用槳從正在下沉的軍艦向外劃開去。維克多·亨利一面用手抹著頭髮和臉,把嘴裡的汽油惡臭味吐掉,一面注視著軍艦下沉。從下往上看,軍艦仍然呈現出雄偉壯觀的氣派,巨大的艦體延伸著佔據了水平線的一半,正在痛苦地掙扎著,緩緩傾覆下去,軍艦的一端像火炬一樣在燃燒。水兵們在木筏上向附近的驅逐艦和摩托救生艇拉開嗓門嗨喲嗨喲地喊叫,發出尖聲的口哨。一個浪頭向帕格撲來,汽油濺入了他的眼睛。他正在洗擦眼睛的時候,聽到了一片喊聲:「沉下去了。」 他用手腕支起身體,看到「諾思安普敦號」翻身傾覆下去,艦首高高翹起,帶起來的海水淅淅瀝瀝地向下淌著。火熄滅了,軍艦慢慢地沉了下去,水兵們也停止了吆喝和口哨。艦首沉入海中時,木筏上一片寂靜,帕格透過海水的拍擊聲,聽到了吞沒軍艦的漩渦發出來的翻騰和呼嘯的悲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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