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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三日,倫敦《觀察家》刊登的我的專欄文章,標題是《立即開闢第二戰場》。」

  全場為此再次起立。他再往下說,這個圓形會場就變得十分安靜了。他開始說,掌握和正視軍事現實是不容易的。他得在德國人大舉進犯的最艱苦歲月中在莫斯科住上幾個月,得在即將淪陷的新加坡住上一個月,得在中途島之戰前後的夏威夷住上一個星期,然後才對這場全球大戰有所理解。

  要在一九四二年對法國海岸發動大規模進攻,他現在認為,是根本不可能的。現在還只有為數不多的美國新兵已經抵達美國。要迅速增加這支部隊的兵力,德國潛艇仍然是個難以對付而殘酷無情的障礙。制服這一威脅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搏鬥。馬上發動橫渡海峽的進攻戰,勢必要全靠英國的力量。可是英國的力量已經過分分散而有捉襟見肘之虞。新加坡之戰就是明證!英國要在法國採取任何行動,就會大大削弱中國——緬甸——印度戰場的力量,以致勢必要由美國去接受那裡的負擔——立刻就要接受那副千斤重擔——靠的是它能夠突破日本艦隊而送去的那點兵力。這是因為,如果印度和澳大利亞落入日本手中,打敗納粹德國並不算是贏得這場大戰,也不足以保證蘇聯的生存。

  「朋友們,東亞是這場戰爭的重心所在,」塔茨伯利以委頓而堅定的口吻宣告。「第二次世界大戰是在那邊的蘆溝橋,而不是在波蘭開始的。中國進行戰鬥的時間之長,超過任何人。如果日本在那裡打贏了,俄國就要大難臨頭。日本將要動員印度、中國和東印度群島的無窮資源去對付蘇聯。一場新的黃禍就要衝過西伯利亞的邊界,它擁有坦克,擁有零式飛機,還擁有以十比一的優勢壓倒西方的人力和自然資源。中國——緬甸——印度戰場是一個真正的、被遺忘的第二戰場。為了要使文明得救,我們必須堅守這一戰場。」

  這時候聽眾當中有幾個人發出噓聲。

  「從長遠看,遠景是好的,」塔茨伯利發出蔑視的吼聲。「在新加坡犧牲的我們的戰士,在菲律賓犧牲的你們的戰士,他們不是白白犧牲的。他們打亂了日本人攫取印度和澳大利亞的時間表。眼前戰爭的關鍵就是爭取時間。你們的國家,生產力是驚人的,但不是立即就能開足馬力的。我覺得奇怪,怎麼你們這兒對你們在中途島取得的勝利不大關心。如果你們的海軍在這一仗中吃了敗仗,也許你們大家今天晚上就得逃離加利福尼亞了。你們陣亡的飛行員和水兵,他們是為全人類獻出了生命。」

  圓形會場上四下裡響起了咳嗽聲,人們頻頻打哈欠,不停地看手錶。

  「法國的第二戰場?對了,我也熱烈贊成。蘇聯的處境越來越艱難。但是俄國人是堅強的。他們會堅持下去。如果此刻就有數百萬雄赳赳、氣昂昂的英美大軍橫渡海峽,這景象確實美好。無奈這是一個美夢。時候一到,我們就會以滔滔洪流一般的兵員和火力壓倒軸心國。在這以前,我們是為爭取時間而戰,為在許多條戰線上扭轉局勢而戰,包括我們國內的戰線。對於這條國內的戰線,我的最後一句話是:你們的領袖們是說話算數的,要相信這一點,要信賴他們。他們是偉大的人物,他們正在進行一場偉大的戰爭。」

  他一瘸一拐地走下臺來,隨之響起了稀稀落落的短暫的掌聲,噓聲更多了。人群開始散去,模樣仿佛很不樂意。一個粗嗓子禿髮男人,穿了件花色俗氣的上衣,正和一個標緻姑娘一同離開拜倫隔壁的包廂,那男的對姑娘說:「還是捨不得放棄他們的帝國,是不是?盡說喪氣話。」

  塔茨伯利和梅德琳一起回到包廂,喜洋洋地說:「你瞧,這不是大大的獻醜嗎!」

  「講得好。」拜倫說。

  羅達跳起來吻他,對他說:「我永遠忘不了你說的中途島那幾句話,永遠忘不了。」聲音顫抖。

  「你的話很有道理,」梅德琳憤憤不平地說。「這班傢伙就是老腦筋,永遠不肯變的。也許你的話能穿透那麼幾個厚腦殼。我還得去收拾東西。」

  梅德琳急忙走了,帕米拉也站起身來。「有趣嗎,韜基?」

  「確實有趣,我看著他們漸漸發覺我不是他們的人,只不過又是一條草叢裡的英國蛇。這使我很高興。」

  「真敢說話,」羅達說。「要是帕格上臺去也會那麼說的——當然,不會有你這樣動人的辭令。」

  「換了帕格,他就不肯出席這個大會,所以我才非要來說一通不可,」塔茨伯利說。「我們倒是想要見見你的,亨利太太,一起上我們旅館去喝杯酒好嗎?帕米拉和我明天就要繼續飛到紐約去。」

  他們往外走的時候,人群的壓力把羅達擠到帕米拉身邊,帕米拉悄悄跟她說了句話,說得很快。「亨利太太,我明天可以跟你吃早飯嗎——就我們兩人?」

  第二天早上,她們兩人在游泳池旁邊的草地上面對面坐著,共進早餐,吃的是西瓜、烤麵包片和咖啡,放在一張有輪子的、鋪了臺布的小桌上。這一天是純粹的加利福尼亞天氣!太陽炎熱,天空蔚藍清澈,青草和棕櫚的氣息撲鼻,一陣清風吹來,芙蓉花矮籬上的妖冶紅花便迎風搖曳。水池裡邊有兩個青年和三個姑娘在跳水游泳,他們都是膚色深褐,閃閃有光,他們的打趣作樂,和鳥兒的求偶鳴叫一般歡快純樸。帕米拉今天好看多了,臉上已經細心打扮過,頭髮披在耳後,波紋柔長,光澤鮮明,穿一件灰色沒袖子的衣裳,袒露出她的蒼白胸脯上的幽谷。羅達回想起,這位古怪的少婦,亦步亦趨地追隨在她老父的左右,好像一隻追隨著海輪的海鷗,倒是有本事一會兒變得索然無味,一會兒變得誘人心醉。羅達覺得,也許今天早上她要去跟一個男人相會。她給人的印象是神經非常緊張。

  她們隨便閒聊著,羅達說起希望能得到一份塔茨伯利的講話稿子,好寄給帕格。

  「那還不容易。我准能讓你得到一份。」帕米拉連忙回答,她的受過英國上流學校教育培養的語音使羅達覺得分外悅耳而為之傾倒。「那是我寫的。」

  「是嗎,它可活生生是他的筆調。」

  「哦,是的,他不舒服或懶得寫的時候,我就給他代筆。」

  「戴眼罩是怎麼回事,帕米拉?」

  「那只眼睛有潰瘍病。需要動手術。我們本該已經回到倫敦了,可是聽見梅德琳說起你要到西部來,我們才住下來。我急著有話要跟你講。」

  「果真?是什麼事呢?」

  「關於你的丈夫。我愛他。」

  羅達一把拉下太陽眼鏡,睜大兩眼看著這位英國姑娘,姑娘挺直身體坐著,頭抬得高高的,兩眼直視,光芒逼人。羅達雖然感到驚愕、迷惘,但是依然立即清晰地感到如果帕格真正喜歡她的話,她倒真是一個可怕的敵手。羅達心想,讓她說下去吧,讓她把願意說出來的事情說出來。所以羅達只是撫弄太陽眼鏡,喝著咖啡,同時也瞧著她。

  「我知道你曾經要離婚,」帕米拉說,「是他要求你重新考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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