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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拜倫與娜塔麗 第三十三章 七月半,羅達還沒從那噩耗的打擊下恢復過來,便坐火車離開華盛頓向西海岸出發。梅德琳已經在好萊塢,拜倫在聖迭戈的潛艇攻擊學校受訓,只要他請假出來一趟,至少他們一家三人便可以相聚。雖說是戰爭年頭,乘火車旅行仍不失為一件快意事兒,單是為這次出門收拾行裝,便已使她的悲痛有所減輕。她在餐車才吃了第一頓飯,就使她寒冷的血管恢復生命的蠕動。她自己知道一身純黑的喪服、深色的女帽和深色的長襪看上去別有風姿。用罷晚餐,俱樂部車廂裡的男客們都拿眼瞟她。有一位留兩撇小鬍子、佩戴勳標的空軍上校,為了碰碰運氣,替她付了一杯酒錢。簡直太不知趣!這個男人難道沒看見她的喪服?她憂傷地瞅他一眼,給他一個冷水澆頭。 她睡在臥鋪上,蓋的墊的都是普爾曼臥車上毛茸茸的厚毯子,過了好長時間才得入睡。哐啷哐啷的車輪,有節有拍地晃來晃去的鋪位,火車頭氣喘吁吁的厲聲哀號,陳舊的火車座套和綠色簾幔的氣味,在漫漫長夜中列車滾滾向前的震動——這一切都使她浸沐在懷舊的哀思之中。想當年她還是個訂婚不久的十九歲少女,也曾似這般在車中度夜,心裡洋溢著愛情,懷著魚水之歡的憧憬,疾馳著向查爾斯頓去跟帕格相會;在那短暫而狂熱的蜜月裡,他們倆也曾依偎在一個下鋪床位裡;一家子隨著帕格的駐地一處處遷徙,她也曾攜帶嬰兒睡臥鋪,起先是一個,後來是兩個,然後是三個。今宵又在車上,卻是孤枕獨眠,去投奔她剩下的兩個成年子女。 唉,哪堪回首,華倫成婚的那一天,驅車前往彭薩科拉機場,那一路上的歌聲和香檳!唉,看見他的那最後一瞬間,她這小小家庭的最後一回團圓,從此便一去不復返了!他顯得分外少年英俊,駕駛著那輛卡迪勒克汽車,一路上引吭高歌,擠滿了車子的一家人,包括他的金髮新娘和拜倫的那位黑頭發、黑膚色猶太姑娘,全體都和聲伴唱: 直到我們再見時,直到我們再見時, 直到我們在耶穌腳下見面…… 羅達認為兒子的陣亡是給她自己的一個懲罰。幾星期來,她一直自譴自責,痛苦萬分,這是一個對她自己痛加鞭笞、清除積垢的淨化過程。她決心要像對待毒瘤一般把她的惡行從她的生命中切除掉。這個決心使她把頭胎愛子的死亡轉變成為一番贖罪的經歷;她在教堂裡花了不少時間,流了不少眼淚。羅達跟大多數軍人的妻室和慈母一樣,原來也自以為自己已經飽受鍛煉,不怕惡耗臨頭,但是中途島戰役的幾天之後,清晨七點鐘門鈴響了,她頓時心驚肉跳,讀罷了黃色電報紙上的詞句,靈魂兒便出了竅。華倫!這個獨佔鰲頭的孩子,一向是獲取獎狀和考最高分的,進的好學校,娶的好姑娘,在海軍裡比他父親當年升得快——華倫,去了!死了!她的長子,她再也見不到了,葬身在太平洋不知哪一處的海底,幾英里深的水下,一架飛機的殘骸裡邊!舉行一次葬禮,讓她看上最後一眼安臥在棺材裡的兒子,比起現在這樣,僅僅一紙麻木的通知,告訴她兩年不曾見面的兒子已經死去,究竟會使她好受一點呢,還是更加難受?她無從知曉。她母親的喪禮、父親的喪禮以及哥哥的喪禮,都不曾給她這樣大的打擊。一次喪禮總可以給人一點寬解,讓哀傷有所發洩。她僅有的一次寬解便是收到帕格的家信,一場縱情任性的長時間的淚如泉湧。 她打算好在芝加哥停留過夜,以便跟柯比從此分手,但是他不在辦公室裡,因此她只好在歸途中辦理此事。在她兒子的死亡的莊嚴陰影之中,他們兩個已過中年的人,還搞什麼男女之間的風流勾當,便顯得更其荒誕不經,至於卑污邪惡倒在其次。兩人都有需要,或者他們認為有需要,所以便想互遂其所欲。這是真情實況。其他的一切不過是想入非非。如今已是事過境遷。她的身心都屬帕格所有,直至命歸黃泉。他也許是太好了,非她所能匹配,他的光明正大也許會給人難以忍受的煎熬。但是她還是希望在餘下的歲月中更加配得上做他的妻子。 埋藏在這一片完全是真心誠意的懺悔之下的是一種直覺,那就是柯比這件事兒畢竟已逐漸淡漠下去了。禁果未必就沒有疵斑,只不過在遲暮的欲火光焰中看不見;你得咬在口裡,嘗到了味道,才能知道那腐爛處果肉的苦味。她的老百姓情夫並不見得跟她的當軍官的丈夫有多大不同。他應該沒有那麼多的理由使她受冷落,然而他卻跟帕格一樣,會把她置之不理,一連幾星期不跟她見面。帕格在答覆她那封致命的、要求離婚的信時,曾經警告過她,弗萊德·柯比跟他自己太相像了,前途未必順利。聰明的老帕格!說真的,柯比對她是頗為鄙視的。她知道這一點,只不過要等到華倫死後她才面對現實。如果她堅持到底,他未嘗不會跟她結婚,但那也不是婚姻而是圈套。歸根到底,她一直是個年過四旬的傻瓜。許多婦道人家都碰上過這樣的事,她也碰上了。現在她巴望的就是把這件事一刀兩斷,保全自己的婚姻。她思緒萬千,此起彼伏,都是以這個決心為樞軸不停地旋轉,直到她在搖來擺去的臥鋪上,在汽笛的哀號聲中,在車輪的有節奏的卡圈嗒聲中,蒙矓入睡。 三天之後,到了人聲鼎沸的洛杉磯終點站,成群結隊的穿白軍裝和黃軍裝的小夥子們在雜亂擁擠的人群中穿行。羅達轉來轉去,留神尋找人群中有誰是長了紅鬍子的,一個汗流滿面的腳夫拎著她的行李包跟在後面。 「我在這兒呐,媽。」 她回頭一見是他,不覺大吃一驚,頓時撲倒在鬍子刮得乾乾淨淨的兒子伸出的兩臂中間。他穿一套白色軍官服,戴上了炫眼的勳標,金色的海豚領章看起來跟金翼領章幾乎一模一樣,臉也長胖了,嘴上斜叼一支香煙,模樣跟華倫相似得驚人。她從來都不覺得兄弟倆有多大相像,但是現在這副神情嚴峻、曬成褐色的容顏,兩人像得叫她辨不出誰是誰來了。她把臉埋在漿硬的制服上,失聲痛哭。等她能夠控制自己了,便揩拭眼睛,哽咽說:「我收到了爸爸的信,寫得不能再好了。你收到他的信了嗎?」 「沒有。咱們走吧。我開了梅德琳的車子來的。」 他坐上了駕駛位子,又是拜倫的懶散模樣了,笑起來的口型跟他在繈褓時候沒有兩樣。「你消瘦了。你真美,媽。」 「哦,我美不美又有什麼用呢?」眼淚再次奪眶而出。她把手按在他手上。「這兒真熱,我出汗出得像個黑鬼了。我三天沒洗個好澡啦,拜倫。我覺得發膩。」 他側過身子吻她,臉上的笑容綻開了。「老媽媽。」說著,他把車開上一條陽光明媚的大道,兩旁棕櫚成行,高樓相連;路上車輛之多,為她生平所未見。 「娜塔麗有什麼消息?」羅達竭力顯得自然,好像果真出自內心關懷。她的猶太兒媳婦的名字就是不容易說出口。 他從裡邊衣袋摸出一個長航空信封遞給她。這是個褶褶捆捆的信封,密密麻麻蓋滿了紫色的印戳。「斯魯特那傢伙寄來的。我也許得上瑞士去一趟。」 「噢,拜倫,去瑞士?那怎麼說?在戰時,你得聽命令!」 「辦得到。不容易,不過辦得到。我可以坐火車經過非佔領區的法國,或者從裡斯本坐飛機到蘇黎世。等到這一期魚雷訓練班結束,我就有三十天假期。」 「就算你有假期,孩子。你到了那兒,以後又怎麼樣呢?」 拜倫的面孔變得執拗而倔強。「沒有誰像我這樣牽掛娜塔麗和那孩子。我可以到了那兒看機會。」既然他已露出這副神色,這個話題當然不宜再談下去,儘管他母親認為他是發瘋了。斯魯特的信裡說的關於出境簽證和巴西的亂七八糟的一大通,她也沒法看懂。 羅達從未到過好萊塢。她走過芙蓉花和紫茉莉盛開怒放、草地青翠欲滴的旅館花園的時候,看見一位電影明星的真身,埃羅爾·弗林,只穿一條游泳褲,和一位妙齡少女一起坐在游泳池邊,不消得說,那姑娘准是個小明星。她沒法克制內心的激動。「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正在拜倫把行李包拎進梅德琳為他們兩人租下的寬大的別墅的時候,她說道,「就是必須洗個淋浴。一秒鐘都受不了。」 「爸爸的信在哪兒?」 「你現在就要看?」 「是的。」 信封都磨破了,印有美國軍艦「諾思安普敦號」字樣的信紙,折痕都快磨穿了。拜倫倒身坐在一隻安樂椅裡看信,他熟悉的父親的筆跡,堅定而清晰的海軍書體,字母t的短橫很著力,大寫字母一律寫得端端正正。 最親愛的羅達: 此刻你已收到正式通知。我幾次拿起電話要跟你通話,都沒接通,或許這倒反而最好不過。接通了電話,對你對我豈不都很痛苦。 我們的兒子英勇苦戰,經歷了這一戰役的最艱苦階段。他出擊歸來,總要飛過我艦上空,擺動雙翼。華倫的炸彈直接命中一艘日本航空母艦,立了戰功。他很可能會得到追授的海軍十字勳章。這是斯普魯恩斯海軍少將告訴我的。斯普魯恩斯是個鄭重自持的人,但是在他說起華倫的時候,卻也淚花盈眼。他說華倫立下了「出色的、英雄的功績」,而雷蒙德·斯普魯恩斯是絕少如此措辭的。 華倫是在最後一天執行一次收拾殘敵的例行任務時犧牲的。一發高射炮彈打中了他的飛機。他的中隊的三位僚友眼看他在一陣烈焰中急旋下墜,所以他在水面緊急降落,在救生筏上漂流,或者浮上一處環礁,這樣希望是沒有了。華倫已死,我們再也見不到他了。我們還有拜倫,我們還有梅德琳,但他是一去不回了,並且永遠也不會再有一個華倫。 就在戰役開始之前,他來看我,交給我一個信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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