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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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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使華倫又驚奇又寬慰的是,前面遠方漆黑的海面上竟陡地亮起一片白光。幾艘航空母艦顯現出來,像製作精美的小模型。作戰軍官通過無線電發來有關緊急降落的指示。駕駛員們小心翼翼、心情緊張地開始有生以來第一次在航空母艦上作夜間降落。耀眼的探照燈光使這看來好像馬戲班的特技表演。華倫覺得奇怪,原來竟這麼輕而易舉。他砰地降落下來,在燈光裡鉤住第二道阻攔索,就像在中午太陽光裡一樣;他然後匆匆趕到負責降落的軍官的控制台上,觀看其他飛機回艦。等末一架轟炸機一降落——只有一架掉在海裡,機上人員被護衛驅逐艦順利地搭救起來——燈光馬上熄滅了。 艦隻、飛機都看不見了。黑夜中的天空刷地出現在眼前。 「你怎麼說?」華倫對那負責降落的軍官說。「瞧這些星星。」 「諾思安普敦號」沒點燈的艦橋上,維克多·亨利高高興興地吩咐副艦長解除戰備狀態。這次驚人的突然開燈,迫使這條巡洋艦立刻進入對潛艇的戰備狀態,另一方面也使他心上放下一塊石頭。帕格心想,那架不幸失事的飛機不會就是華倫的那一架。他還意識到,這次蔚為壯觀的夜間回收飛機的行動實在就是本戰役的結局了。也許還要花一兩天工夫來肅清掉隊的殘敵,可是日本艦隊已經走了,斯普魯恩斯不會尾隨他們去追蹤好一程路的。護航的驅逐艦的燃料快耗盡了,他可不能把它們撇在這一帶海域裡。帕格非常欽佩而也有點洩氣地注視著斯普魯恩斯的戰略調動步驟。第一夜的後撤,以及謹慎追擊戰術,確保了對日本強敵的巨大勝利。他把他們狠揍狠打了一頓,自己卻沒賠上老本。 如今在星光下,帕格·亨利站在艦橋外面的平臺一端,又忍不住思念起華倫來。這兩天來的守望使他老了;他從自己的精神狀態、從自己呼吸的本身中感覺到這一點。在那使他擔驚受怕的頭天早上,他心裡不斷地閃現著聖經上的有一節文字,好久以前對一家人念聖經時,這一節曾使他一度悲不自勝。每天早晨,家中的一員要輪流讀一章,而關於大衛和押沙龍之間最後的一戰正輪到他念。 「我兒押沙龍啊,我兒,我兒押沙龍啊!我恨不得替你死,押沙龍啊,我兒,我兒。」 當著三個孩子那明亮而嚴肅的眼光,他念到這一節時聲音哽住了,就啪地合上書本,慌忙走出屋去。上一天早晨,他心頭湧起一股痛苦難熬的父愛,這些詞句在他腦海裡一遍又一遍地響起,像一支折磨人的老歌。等到一看見華倫那架無畏式飛機刷地飛過前甲板,它像一 張突然被擊破的唱片,倏地停了。自此以後,帕格把他這身處險境的兒子拋在腦後,幾乎就像他有意忘掉他那不貞的妻子,免得勾起傷心的回憶一樣。他甚至堅決不再去看「企業號」上飛機調動的情況。華倫昨天第二次飛過,使他很安心。然而帕格明白,要直等到他跟他兒子在珍珠港重聚一堂,才能松一口氣。他沒法絕對有把握地說華倫還活著,看來也沒法去打聽。但是反正最大的危機已經過去,如今只有等待了。 這兩天來,維克多·亨利指揮著一條大型戰艦,一炮未發、一事無成地駛來駛去,他兒子呢,可以說就當著他的面在冒著最大的風險打仗。他心想,他怕再也不可能忍受比這兩天更揪心的日子了。 旗艦掩蔽部中,氣氛平息下來了。當斯普魯恩斯規定夜間追擊的速度僅為每小時十五海裡時,大家都沒意見。他和參謀長如今彼此瞭解啦。布朗主張全然不顧燃料消耗多少,拼命追擊;由油輪跟在後邊,以防萬一燃料告罄。斯普魯恩斯則要節約用油,免得萬一作戰拖延時日,沒機會加油。他們兩人到底誰對,如今要由上級和歷史來作裁決了。 第二天一早,尼米茲拍來急電,給邁爾斯·布朗先嘗到了一點甜頭,因為太平洋艦隊總司令同意他的意見。他連忙親自把電報送給斯普魯恩斯,只見他正趁天未破曉在艙房裡煮咖啡。尼米茲在電文中說,第八魚雷轟炸機中隊惟一生還的人員已被搭救,他證實了三條日本航空母艦都受了重創。因此進逼敵人而加以打擊的時機成熟了。他們倆都熟悉最高指揮部發下的電文中含蓄的語言。這是老實不客氣地責備他們小心得過分了,並且警告他們,如果放走了已受重創的敵人,該負全責。關於那位駕駛員獲救的消息,不過是鋪填而已。 不動聲色地簽了這張薄薄的電文紙,斯普魯恩斯問道:「關於這個你採取了什麼行動?」 「拂曉搜索隨時可以出發,將軍。『大黃蜂號』上的轟炸機裝好一千磅的炸彈,作好準備,只等和敵人一接觸就出擊。」 「好極了。」斯普魯恩斯是難得這樣說的。「吩咐巡洋艦上的水上飛機一發現敵人就窮追不捨,上校,別放他們跑掉。」 華倫親自參加拂曉搜索。儘管很疲勞,但飛行還是比呆在待命室裡發愁來得愉快。在星光裡起飛,在黎明和日出時分作長程飛行,使他好像從緊張中喘過氣來,舒坦多了。他什麼也沒找到,但他聽到彼特·戈夫從南部搜索區用無線電發來一篇激動的長報告。顯然有兩條大型戰艦,不是巡洋艦就是戰列艦,在黑夜中相撞。它們由驅逐艦護衛著,正慢騰騰地行駛著,周圍是一大片浮著油蹟的水面,其中一艘的頭部看來被撞破了。可憐的彼特,飛到了兩條龐大的操縱失靈的破船上空,卻沒帶一顆炸彈!這將是讓「大黃蜂號」上的轟炸機提高它們那可憐巴巴的戰績的大好機會。在歸途中飛近屏護艦隊時,他再度下降,飛越「諾思安普敦號」,看見他父親在艦橋上若無其事地揮手打招呼。「大黃蜂號」上的轟炸機早起飛了。 「企業號」的待命室裡,飛行員們貪婪地聽著擴音器裡源源不絕地傳出的駕駛員之間在無線電中相互打趣或偶爾說的粗話,這時,「大黃蜂號」上的飛機找到了那兩條破船,用半噸重的炸彈予以重創。等這次空襲結束,巡洋艦上的巡邏機報告說兩艘軍艦都被打得稀巴爛,在焚燒,但仍在極慢極慢地行進。電傳打字機在勝利的光輝中變得調皮起來,拼出這些字樣: 看來企業號還有的是投彈練習的機會 看到這個,戈夫少尉發出一聲怪叫,招來一陣哈哈大笑,萎靡不振地倒在椅子上,熬紅了眼的駕駛員中間,有幾個搖起頭來。 「啊,彼特,你大顯身手的機會來啦,」華倫疲乏地笑笑。「這回只消看准了下蛋,十拿九穩的。」 彼特·戈夫臉容又板又白,說:「我要直擲在煙囪裡。」 大夥兒離開待命室時,華倫拍拍戈夫的肩膀。「聽著,彼特,收起擲在煙囪裡那一套。無非是又一次轟炸任務罷了。你在這次戰爭中有的是機會呢。」 少尉戴上鋼盔,長著紅鬍子的下巴頦兒僵著不動,一副年青人的倔強相,使華倫強烈地想起拜倫,不禁悲從中來。「我不過是不喜歡領了軍餉不幹事罷了。」 「你出勤飛行就盡了本份啦。」 風向這時轉了偏西。麥克拉斯基——儘管受了傷,已經又參加戰鬥了——熟練而迅速地帶領大隊出擊。飛行員們儘管筋疲力盡,但華倫發現他們在編隊飛行中越來越在行了。戰鬥本身就是所大學校,這是沒問題的。 半小時飛行後,地平線上出現一層煙,說明下面就是那些打擊對像。麥克拉斯基的大隊裡包括三架倖存的魚雷轟炸機,但上面命令只有在沒有高射炮火的情況下才能使用魚雷。從一萬英尺高空中通過雙筒望遠鏡觀看,這兩條軍艦已被打爛到不堪設想的地步——在一片飄動的煙霧和跳躍的火焰中,大炮歪斜了,艦橋懸掛著,魚雷發射管和飛機彈射器奇形怪狀地耷拉著。「大黃蜂號」上的飛行員曾報告說是戰列艦,但在華倫眼裡,它們活像一雙被打壞的「諾思安普敦號」巡洋艦。兩艘軍艦都在稀稀拉拉地打出高炮曳光彈,還有幾發炮彈爆成一團團黑煙。 「啊,這樣只好不使用TBD魚雷轟炸機啦。」麥克拉斯基的聲音清晰地傳來。他把對付這兩條巡洋艦的任務分配給俯衝轟炸機分隊,於是攻擊開始了。 第一分隊由加拉赫率領,公事公辦地完成了任務;至少命中三顆炸彈,掀起滾滾濃煙和烈火,高射炮火也停止了。華倫正要帶領自己的分隊對遠在下面那熊熊燃燒的殘骸俯衝,回頭望望彼特·戈夫,朝機外伸出一隻手,在最後關頭親熱地對他表示,勸告他不要激動;他然後駕輕就熟地把機首朝下,著手俯衝,從望遠瞄準鏡中望出去,正好是那條燒得正旺的巡洋艦。 華倫穿過零星無力的高射炮火,俯衝了約莫一千英尺,座機被擊中了。他覺得機身驚人地一震,聽到被炸裂的金屬發出可怕的刺耳聲響,看到一幕奇特的景象:自己那藍色機翼被炸斷,一個鋸齒形的碎片飛走了,殘餘部分吐出櫻桃紅的火舌。他最初的反應是吃驚得目瞪口呆。他從沒想到過自己會被擊落,儘管明知道危機重重。眼看被宣判死刑了,他還是不相信這是真的。他的前程展開在他面前,不知還有多少年月——安排得井井有條,活生生的遠大前程!然而要創造什麼奇跡也只有幾秒鐘啦。他那受驚的頭腦裡回旋著這些令人目眩的念頭,他徒勞地使勁扳動操縱杆,就在這時候,火焰燒遍了那斷裂的機翼,他從耳機裡聽見科尼特驚叫了一聲,可是聽不明白。飛機朝一旁下墜,開始朝下旋沖,機身拼命搖晃,發動機直冒著火。蔚藍色的海面在華倫眼前不斷地旋轉,在視野的四周是一圈火焰。他看見下面不遠的地方就是濺著浪花的波濤。他拼命去拉開座艙罩,可是拉不開。他吩咐科尼特跳傘,沒有回音。座艙裡越來越熱,在這高溫中,他那僵硬的身體朝前緊貼在安全帶上,掙扎了又掙扎,不停地掙扎。他終於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說到底,再也沒辦法啦。他已經盡了自己的全力,如今死的時候到啦。這對老爸爸來說將是難受的,然而爸爸會為他感到驕傲。這就是他最後的有條理的念頭,關於自己的父親。 海洋氣勢洶洶地湧起打著漩的、濺著浪花的大浪,朝他迎面撲來。已經全完了嗎? 火焰在華倫面前跳躍,使他在世的最後幾秒鐘內什麼也看不見,烤得他疼痛難熬。飛機砰的墜落入海,像在黑暗裡猛地挨了一拳。華倫最後的感覺是又舒服又涼快的:海水沖洗著他被烤焦的臉和雙手。飛機砰地爆炸開來,但是他感覺不到了,傷殘的身子開始漫長而緩慢地下沉,平靜地沉到茫茫大海的海底,他最後安息的地方。有幾秒鐘工夫,一縷黑色的輕煙標誌著他掉在海面上的地點。接著,像他的生命一樣,這縷輕煙被風吹散,無影無蹤。 我兒押沙龍啊,我兒,我兒押沙龍啊!我恨不得替你死,押沙龍啊,我兒,我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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