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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那些猶太人現在匆匆忙忙一起向那所用來脫衣服的小木房走去。他看到一個意料不到的景象,這景象使他緊張的神經受不了。一條狗向一個頂多四五歲的孩子撲過去,對她亂叫,那是個穿著藍色短連衫裙的小女孩,跟他自己最小的女兒長得很像:黃頭髮、藍眼睛、圓滾滾的德國人的臉蛋,一點也不像「猶太人」。這個漂亮的小妞兒緊緊地縮在她母親的身旁尖叫。做媽媽的把她抱起來,為了哄她,折了一根長著蘋果花的細枝,送到小女孩的鼻子前。她們就這樣擠在那群猶太人中間走進木房,不見了。司令官在這裡看到過幾十次叫人心酸的事件,但是這個小女孩的神情、那個做媽媽的衝動地一把折斷那長著花朵的樹枝的動作,卻叫人受不了——那個母親看上去也不像猶太人。宣傳漫畫全是胡鬧;第三帝國的這些不共戴天的敵人看上去同其他歐洲人沒有什麼不一樣,大多數都是這樣。他早就發現這個情況了。司令官感到肚子痛;絞痛又發作了。他緊繃著臉,不露出一絲表情。

  如今至少事情會迅速進行了。

  党衛軍又排成兩道警戒線,從小木房排到那所大木房,中間是一條狹窄的小道。赤身露體的男人先走出來,同往常一樣,可憐巴巴的一群——矮胖的、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瘸腿的、頭髮灰白的或者禿頭的——他們因為害怕,割過包皮的可憐巴巴的生殖器都縮了起來,那不用說。他難得在這裡看到一個猶太人有真正的大生殖器。也許身強力壯的人才更富有男性氣概。穿得整整齊齊的特別分隊人員還混在他們中間講著,想方設法使他們高興起來。但是現在這些猶太人死到臨頭了,臉上免不了有些流露。特別分隊人員們的臉色也很難看。司令官是個狠心人,但是他始終不喜歡看走到密室去的猶太人的臉,尤其是男人。

  不知什麼原因,女人的勇氣倒比較大。也許是因為她們的羞恥心分散了注意力,除此以外,還有對孩子們的擔心。她們跟在後面走出來,在兩排穿軍服的年輕德國人中間赤身露體地穿過,臉色倒並不怎麼可怕。這些党衛軍人員接到嚴格的命令,必須一言不發,態度嚴肅,不過他們還是忍不住對有幾個長得可愛的女人咧開了嘴傻笑。她們中間總是有相貌漂亮的,而且說到頭來,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比一個赤身露體的女人更迷人了;當她抱著或是帶著一個赤身露體的孩子的時候,說也奇怪,她就越發美麗了。

  對司令官來說,在整個過程中,赤身露體的女人同她們的孩子們走進密室,始終是一個最重要的時刻,美麗、悲傷而恐怖。他想要望望希姆萊,但是他害怕。他一直鐵板著臉,但是在最後一批從小木房裡走出來的女人中間,他看到了那個折樹枝的母親,那時候他差一點沒法保持他沉著安詳的態度。她有一個可愛的身段,可憐的人兒。像其他許多女人一樣,她一條胳膊抱著孩子,另一隻手遮住下身,只得讓奶頭露著。如果她們抱著一個孩子,她們總是毫無例外地遮住陰毛,露出奶頭。這是一個反映婦女天性的奇怪事實。但是使司令官震動的卻是那個赤身露體的小女孩。她還拿著那根開著蘋果花的樹枝呢。

  最後一個女人的粉紅色背脊消失在大木房裡了。党衛軍人員沖進去,接著特別分隊人員們和那站在肥皂和毛巾旁的穿白大褂的人一起走出來。那一幫來檢查的人聽到響亮的砰砰關門的聲音和吱吱嘎嘎地把門閂緊的聲音。一輛漆著紅十字的救護車在猶太人脫衣服的時候已經開來,現在党衛軍的衛生隊人員在車上走下來,戴著防毒面具,提著裝氰化物結晶體的罐。剛才看了赤身露體的女人,這個場面可不太好看!話得說回來,他們擺弄的是性命交關的東西。預防措施規定嚴格。他們打開罐子,從牆上的窄孔裡倒進去,一轉眼就把活兒幹完了。他們重新跨進救護車,車就開走了。

  司令官用絕對平穩的聲調問党衛軍國家領袖,他是不是高興到密室門外去聽聽,看看裡面。希姆萊就同指揮官一起走去。一幫猶太人的叫聲聽起來不一樣;他們的哀號和呻吟是痛苦而聽天由命的,幾乎像在禱告,不像俄國俘虜或者波蘭人發出野獸似的尖叫和咆哮。當希姆萊把眼睛湊到窺視孔上去的時候,他的臉變樣了;到底是扮了個厭惡的鬼臉,還是浮出高興的微笑,司令官可拿不准。

  希姆萊幹了一件叫人驚奇的事情。他向一個副官要了一支香煙。同元首一樣,希姆萊是不抽煙的,或者說他是被認為不抽煙的。但是現在,當司令官帶他轉到密室的後面,等待毒氣發揮作用的時候,他點起了香煙,安詳地抽著。司令官指給希姆萊看那一大片不斷擴展的萬人塚區域,把碰到的越來越多的問題向他說明。只見周圍幾百米草地上處處都是一個個高大的土堆。一條鐵軌在這些土堆中穿過,直通到一個大坑邊,坑旁高高堆著泥土,特別分隊人員還在那裡挖掘呢。希姆萊臉上的表情變得嚴厲起來。他以古怪的方式鼓起嘴唇周圍的皮膚,使得嘴唇也看不見;這分明是表示他非常關心這個問題。

  他們來到密室前以來,他頭一回開口了;他用平靜的聲音說得很輕,不是對司令官,而是對一個副官,一個漂亮的高個子上校;上校脫掉一隻黑手套,在本子上迅速記錄。

  後柵欄門一下子開了。從開著的密室門後面,一輛高高堆滿赤裸裸屍體的手推車,由另一批特別分隊人員,埋葬隊人員,前拉後推地順著鐵軌向那幫來檢查的人咕轆轆地過來。車從党衛軍軍官們身旁經過的時候,散發出一股消毒劑的氣味,有點像石炭酸。那些赤身露體的人看上去同不到半小時以前沒多大不同。只是他們現在都一動也不動,身上沾著一道道糞便,亂七八糟地堆在一起,有的張著嘴,有的呆呆地瞪著眼——老人、小孩、漂亮的女人,一堆沒有生命的肉體。那些女人的容貌和孩子的嫵媚仍然可能被人喜愛。

  這幫猶太特別分隊人員從頭到尾真是幹得有條有理極了。在鐵軌盡頭,他們把手推車的柄抬起來,這樣屍體就卸到地面上,胡亂堆成一堆。有幾個人把車推回密室去。其他的人留下來同正從坑裡爬出來的挖土人一起,抓住一條胳膊或是大腿把屍體拉到坑邊——有幾個人用大肉鉤,司令官本人對這種做法感到厭惡——把死人一個個扔下去,屍體就看不見了。國家領袖希姆萊感到興趣。他走到坑邊,看隊員們在把赤身露體的溫暖屍體一排排擺好,在他們身上撒一層白粉。司令官解釋,這是生石灰。一定要採取某種措施,因為整個地區的地下水正在遭到污染。甚至党衛軍營房裡的飲水含菌量已經上升到危險標準。他幾次向柏林反映困難,從長遠的觀點看來,埋葬可不是個辦法;艾克曼中校建議的每隔幾個星期消滅幾十萬猶太人的大規模行動一旦開始,埋葬當然不是個辦法。

  如果不馬上採取果斷的措施,他堅持說,整個體系就會垮臺。什麼都不對頭。農舍型的密室是湊合著使用的。另一座在附近即將完工,但是這也只能應付一下眼前。焚化場仍然只是中央建築委員會辦公室裡漂亮的模型,而柏林根本不管處理屍體的問題。那些特別分隊人員繼續不斷地在把屍體一車車運出來,扔進坑去,一排排堆好,這時候,司令官開誠佈公、全神貫注地向党衛軍國家領袖談著他對這個嚴重問題的看法。他是這麼專心在提出要求,所以看到那個還握著斷樹枝的小女孩的屍體從車裡滾下來也不覺難受。

  他的一片誠心沒有白費。他看得出對方被打動了。希姆萊猛地使勁點點頭。他噘起了嘴,使嘴唇也看不見了,接著他向副官們瞟了一眼。

  「好了嗎?」國家領袖說,「下一項是什麼?」

  「焚化場得蓋起來。」他第二天到飛機場去以前,秘密接見司令官的時候說。

  接見快要結束了。司令官有點慌張地提出最後一個重大的要求,要求准許用猶太人作滅菌試驗,這個要求被愉快地同意了。他們在中央建築委員會辦公室的一個內室裡。只有掌管整個波蘭南部因此也是掌管奧斯威辛集中營的党衛軍將軍施摩澤爾在場。

  「建設焚化場甚至要排在建造I·G·法本的工廠前面,」希姆萊說,「年底以前要完成。施摩澤爾要把本省其他一切計劃擱在一邊,優先提供勞動力和材料。」希姆萊對那個將軍揮揮他那黑色的短手杖,將軍急忙點頭。「你以後還會聽到我關於處理屍體問題的指示。你把一切困難告訴了我,讓我看到了奧斯威辛的真實情況。我對你在非常困難的條件下盡了最大的努力感到滿意。眼下是戰爭期間,我們不得不按照戰爭的要求來考慮問題。把你最好的建築人員派去蓋焚化場。等他們一蓋好,把他們全幹掉,懂嗎?」

  「懂,國家領袖先生。」

  「我提升你為一級突擊隊大隊長。恭喜你。現在我要動身了。」

  中校!當場提升!

  一星期以後,恩斯特·克林格爾也被提升為三級突擊隊中隊長。同時,他接到他的建築人員另有任務的命令。他們有一個新的職稱:第二號焚化場勞工分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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