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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他們把她和傑斯特羅扣留了。她仍然在錫耶納。所有其他美國人全都馬上要回國了,可是她回不了。」

  「不錯,不過別擔心,年輕人,」拉古秋興高采烈地說,「國務院裡不知哪一個辦事疏忽,沒打電報通知你。很抱歉,我得到的消息不可靠。這是一個暫時的困難,國務院向我保證,最多幾個禮拜就可以解決,牽涉到關於意大利記者在巴西的問題。」

  「參議員,這兒有兩位很美麗的太太非常想要見見你。」理查遜將軍叫他。

  拉古秋急忙趕去。

  「胸口長毛的柯林斯來啦,」拜倫平靜地說,臉色煞白。「來吧,爹。」

  「拜倫……」

  拜倫背對著他,從穿著棕色陸軍制服的人群裡擠過去,擠到酒吧跟前。

  莫亞那飯店的大餐廳裡穿銅鈕扣軍服的男人和穿五光十色衣服的女人轉來轉去,像是不斷變化的萬花筒,人擠得靠牆,談話聲和銅管樂器演奏的爵士音樂匯合成一片鬧聲。年輕的軍官,大多數是從附近夏威夷皇家飯店太平洋艦隊的潛艇人員療養中心來的,摟著興奮的姑娘不斷旋轉,跳著林迪·霍普舞 。樂隊的女歌手穿著一件沒有背帶的紅色夜禮服,露出起伏的胸脯,對著擁擠地坐在舞池周圍桌子旁的那些聽眾扭動,搖晃,嚎叫:「那個搖擺的洗衣女人漂走了」;坐在那些桌子旁的大多數是穿軍服的男人和嘻嘻哈哈的漂亮姑娘,她們都戴著首飾,塗脂抹粉,穿著袒胸露臂的豪華夜禮服。有幾張桌子旁坐著上了年紀的老百姓,看上去好像是退休了的有錢人,他們映著從敞開的窗子外面射進來的夕照,羡慕地打量著這個叫人眼花繚亂的戰時愛情場面。雖然還是白天,飯店裡像午夜的舞廳一樣人聲沸騰,因為這種狂歡不得不在十點鐘結束,所以開始得早。十點鐘開始宵禁,這是鐵定的。

  帕格預訂了一張在舞池旁的大桌子·卡塔爾。埃斯特獨自個兒坐在那裡。看到帕格陪同塔茨伯利父女兩人進來,那個潛艇軍官就跳起身來。

  「拜倫在哪兒?帕格問。

  「長官,我原以為他跟你在一起呢。我在遊園會上找不到他的蹤影。」埃斯特用殷勤的誇張的姿態為帕米拉拉出一張椅子。「我甚至到總督府裡去找過。我原以為他一定搭你們的車走了。」

  「他沒有。」

  華倫跳著舞在他們身旁經過,嚷著說:「勃拉尼在哪兒,爹?」

  帕格兩手向上一翻。

  「那個搖擺的洗衣女人漂走了……」華倫被一對對擁擠的舞侶擋得看不見了。埃斯特和帕米拉馬上起勁地談起來。帕格想,照這種情形,他可能再也沒機會同她談話了。太平洋艦隊總司令部會議預定在十點召開。艦隊一大早就要開往中途島。剛才在汽車裡,塔茨伯利不停地嘮叨著新加坡、俄羅斯前線、隆美爾、日本人向印度挺進以及這一類叫人討厭的事情。當時,帕米拉坐在後座上,沉默得像一條魚。現在,塔茨伯利幾乎把他的嘴湊到帕格的耳朵上,又開始纏著他要他透露內幕消息,即將發生什麼大事。那個像膠凍那樣顫動的女歌手緊接著「搖擺的洗衣女人」那一句,亂嚷一些完全莫名其妙的歌詞。「Hut-Sutrawlsonontheriller-ahandabrawla,braw-lasoo-it」這就是帕格大致聽到的嚷叫。他一隻耳朵聽著這種「眾神的末日」 的胡言亂語,另一隻耳朵聽塔茨伯利扯著嗓門提出那些叫人惱火的問題,看著埃斯特和帕米拉站起來跳舞,牽腸掛肚地擔心著拜倫的失蹤,越來越清楚地感到日本艦隊在逼近——帕格·亨利的興致是不會太好的。

  只見拜倫進來了,拿著一個棕色的大信封,帶著一個姑娘。「嗨,爹。哦,塔茨伯利先生。這是烏蘇拉·西格彭。還記得烏蘇拉嗎,塔茨伯利先生?你在她的紀念冊上簽過名。你認為烏蘇拉是個漂亮的名字嗎?」

  烏蘇拉不等塔茨伯利回答,就一下子坐在這個記者身旁的椅子上。「瞧,西格彭就是這樣拼的,埃裡斯特·塔茨伯利先生。」她用一個小小的伸直的粉紅手指頭在他的胳膊上一邊輕輕敲,一邊拼:「T-h-i-g-p-e-n!西格彭!不是『皮格彭』。也許你會在廣播中提到我吧。嘻嘻!」

  「唔,唔,勃拉尼!你總算浮出水面啦,」埃斯特同帕米拉從舞池裡走回來,說,「你到底上哪兒去啦?」

  華倫和傑妮絲回到桌子旁。「像是擠在地下鐵道高峰時間的乘客堆裡跳舞。」

  「Hut-Sutrawlsonontheriller-ah…」烏蘇拉問傑妮絲和帕米拉誰要去小便。拜倫帶著她坐吉普車轉遍了全島,她說。他甚至帶她上了「烏賊號」,可是潛艇上沒有給小姑娘用的房間。「我憋壞啦。」她詳詳細細地說。

  傑妮絲帶她去,不明白拜倫為什麼帶這麼個白癡來。烏蘇拉在女盥洗間塗脂抹粉的時候,她的小手提包裡掉出了一個避孕套,她滿不在乎地把它放回去,吃吃地笑著說,在夏威夷很難說什麼時候會下雨,對不?「雖然坦白地說,你的小叔子看來不准是那種人,」她說,「他很帥,可也很怪。」

  「你們在潛艇裡幹了些什麼?」

  「啊,他去搬一個大木箱。箱子現在就在外面吉普車上。把它搬上那些鐵梯子可真是個問題,可是跟我的問題比起來根本算不了什麼,親愛的。嗨,潛艇上那幫水兵壞透了!他們什麼都看見了。他們哪肯不看啊!我敢打賭,這幫人看得眼睛都發酸了。」烏蘇拉一路上嘻嘻哈哈地說著這件事,走回桌子旁。一個侍者在那裡倒酒。

  拜倫同帕米拉這時在舞池裡跳林迪·霍普舞,她同他保持著一條胳膊長短的距離,帶著既有點沮喪又有點感到興趣的神情打量著他優美的滑稽動作。

  華倫對傑妮絲說:「拜倫今夜飛往舊金山。他帶著他那個木箱。他說,要我們九點半送他上海軍航空運輸站,把他送上飛機。」

  傑妮絲對埃斯特說:「不過你已經委派他了嗎?」

  「這就是他的調令。」埃斯特無可奈何地向桌上那個信封沒精打采地擺擺手。「我剛簽了字。」

  「空運優先權辦好了嗎?」

  「他弄到了空運優先權。這些事情是拜倫自己辦的。」

  「拜倫有兩種辦事效率,」他父親發表意見說,「一種像蝸牛似的爬行,另一種像真空裡的光速。」他在看拜倫跳舞,在眼前這些人當中,他的吉特巴舞跳得最好,把林迪·霍普舞眼下流行的生硬的舉膝動作和瘋狂的旋轉變成看上去挺可愛的柔軟的舞姿。帕米拉·塔茨伯利的舞步穩重謹慎,伸直的那只手簡直同他的手不大碰到。這同他的舞姿一比,顯得很可笑。

  「烏爾西 ·西格彭!」一個胖乎乎的、滿頭大汗的海軍上尉伸出一條粗大的胳膊摟住她的腰。他的海豚獎章被海水泡得發綠了。「我的好烏爾西啊!跳一個舞怎麼樣,烏爾斯 ?你們同意她離開嗎,夥計們?」說罷,他們旋轉著跳起舞來,一路跳開去。

  華倫跳起身來,伸出一隻手給傑妮絲。「嗯,咱們跳吧,結婚周年紀念的姑娘。今晚是你的夜晚。」

  「這些該死的林迪·霍普舞曲!」傑妮絲嘟嘟囔囔地說,「他們就不奏一些給結了婚的人跳的曲子嗎?」

  「跳得糟透了,」帕米拉在帕格身旁的一張椅子上猛的坐下來,用一條灰色的小手絹在額頭上輕輕地按按。她抬起頭,微笑著對拜倫說:「你居然受得了跟我跳舞,真是個可愛的人。」

  「你不肯跳下去了,真遺憾。」拜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像喝水似的一口氣喝幹了一大杯冰鎮柯林斯酒,接著招呼侍者再來一杯。

  埃斯特和塔茨伯利在熱烈地低聲談話,談話聲完全被音樂聲淹沒了。這正是帕格同帕米拉談話的好機會。怎麼開始呢?她沒朝著他,而是扭頭望著舞池。他多麼想念她啊,如今她活生生的就在他身旁,卻反而使他心神不寧,好像她是不真實的;似乎她只是一個次要演員,不能完全勝任扮演那個了不起的角色——他所渴望和想像的帕米拉。她的臉近在眼前,顯得比以前憔悴和老了,臉頰深深地凹下去,唇膏抹得馬馬虎虎,在她的上嘴唇上有一抹淡淡的潮濕的汗毛。他碰碰她露著的雪白前臂。

  「聽說你生了一場病,我聽了很難受,帕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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