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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當初托萊佛在這兒公使館任職時,他就成了我們家的好朋友。他身體有病,熱愛祖國,可是人老了。」阿謝爾沉著地說。

  宴會就此散了。斯魯特和神父一起走進寒風料峭、星光燦爛的夜空下。斯魯特翻起衣領,說他要走回自己的寓所。神父提出陪他走走,練練筋骨。斯魯特心裡原來尋思跟這個小胖子神父一起走興許走不快,不過他們兩人在枝幹光禿禿的樹下邁開大步走過乾涸的噴泉時,倒是他得加快步伐。在靜寂的深夜裡,斯魯特聽得見神父平勻的深呼吸。大鼻子裡像小小的蒸汽機似的冒出熱氣。他們走了約莫一英里,大家都一言不發。

  「好了,我到家了,」斯魯特在自己公寓門口停步說,「謝謝你作陪。」

  神父直盯著他的臉。「還有一些有關猶太人遭遇的檔案材料,你感興趣嗎?」這句話是突然用乾脆的德國話說的。

  「什麼?啊——我剛才在宴會上說過了,鄙國政府當然關心減輕猶太人苦難的問題。」

  神父朝馬路對面一個暗沉沉的兒童小公園揮揮手,公園裡空蕩蕩的一排排長凳間有秋千,有蹺蹺板。他們過了馬路,默默無聲地在公園裡走了一圈。

  「真可怕,真可怕,真可怕。」神父驟然一迭連聲地說,聲調那麼異樣、那麼憂傷、那麼緊張,斯魯特聽了不由停住腳步,大為震驚。神父抬頭看著他,在遠處一盞路燈的暗淡光線下,那張臉變了相。「斯魯特先生,我原是巴伐利亞人。一九二三年在慕尼黑,我親眼看著阿道夫·希特勒這個狗屎堆在街頭對著二十來個人演講。暴動失敗以後,一九二四年,我看見他在受審時大放厥詞。一九三六年,在納粹黨代會上,我又看見他對一百萬人演說。他始終是那麼一個狗屎堆。他從來沒改變過。直到今天也沒改變。同樣一隻手撐在屁股上,同樣一隻拳頭揮舞不休,同樣一個粗俗的嗓音,下流的語言,愚蠢而原始的念頭。然而他是德國的主宰。他是我國人民的兇神惡煞。他是上帝降下的大禍星。」

  忽然間神父又開步走了。斯魯特只得奔上幾步跟隨在他身邊。「你必須瞭解德國,斯魯特先生。」聲調冷靜些了。「這是另一個世界,我們是一個政治上缺乏經驗的民族,我們只知道服從上面的命令。那是我們歷史的產物,是一種持久的封建制度。我們一個半世紀以來,一直猶豫不決,是要崇尚空想的社會主義的樂觀主義者呢,還是要偏重浪漫的實利主義的悲觀主義者呢?是要烏托邦的美妙幻想,還是要專制蠻橫的強權理論?到今天,我們基本上還不知所從,是要西方民主國家的放縱享樂主義呢,還是要東方布爾什維克的激進的無神論!」神父嘴裡熟極而流地說出這些抽象的詞句,一邊張開兩臂做著手勢打比。「而這兩者之間,有多大的鴻溝,多大的真空,多大的空白啊!這兩種現代思潮的人文主義都提出不信上帝。我們德國人心裡都明白,這兩種論點都同樣過分簡單化和虛偽。在這一點上,我們算對了。在這一點上,我們沒有上當受騙。我們一直摸索著在現代生活中恢復愛和信仰,哦,還有基督。可是我們天真幼稚,我們受蒙蔽啦。一個反基督的惡魔欺騙了我們,他利用他那種野蠻的、偽宗教的民族主義,把我們引到通向地獄之路。何其不幸的是,我們的宗教狂熱和不動腦筋的一味盲從竟如此嚴重,簡直沒有個底。德國人真心渴望著獲得信仰、希望和一種站得住腳的現代形而上學,希特勒和國家社會主義是對這種渴望的極大歪曲。我們正在飲鴆止渴。假如不斬斷他的魔爪,結果將是個無法估量的大災難。」

  一半因為神父這雙有力的手越握越緊,一半因為他這番熱情奔放的談話,斯魯特竟深深感動了,他說:「這番話我全信,你說得好。」

  神父那圓溜溜的小腦袋點了點。他傻笑了一下,忽然滑稽地換成一副隨隨便便的口吻說:「你喜歡看電影嗎?我本人可是非常偏愛電影。我承認,這有點無謂浪費時間。」

  「喜歡。我就愛看電影。」

  「好極了。改天我們一起去看。」

  外交官是經常有人找上門來送情報的,而電影院就是個通常的接頭地點。斯魯特倒從沒碰到過這等事。他弄得左右為難,只好閃爍其詞說:「再請教一下大名。我很抱歉,可惜我先前沒聽清楚。」

  「我是馬丁神父。過幾天我們約好一起去看場電影吧。讓我給你打個電話。」

  隔了半晌,斯魯特才點點頭。

  為什麼點頭呢?此後萊斯裡·斯魯特心裡時常在琢磨,因為這件事決定了他下半輩子的命運。說起來,一是他有種代表美國的概念;二是他感到不管表面上有逆流、有偏見,美國骨子裡是同情猶太人的;三是他一直耿耿於懷,認為自己竟會拒絕一個絕色猶太姑娘,真是目光短淺的傻瓜;四是他巴不得克服自己的膽怯怕事,他已經開始覺得這種膽怯的可惡了;五是他意識到儘管上回他向美聯社洩露明斯克文件這事害他丟了官,可是仍然不失為產生一種反常的自豪感的因素;最後一點,也同其他幾點一樣起作用,那就是好奇心;這幾點把他推進了一種新的生活。

  三個星期過去了。斯魯特腦子裡早把這次深夜的離奇談話淡忘了。驀地裡馬丁神父打來了電話。「斯魯特先生,你喜歡平·克勞斯貝嗎?我覺得他逗極了。你知道嗎,平·克勞斯貝的新片就在碧珠電影院上映。」

  神父拿了預先買好的戲票等著。七點鐘一場的電影,影院還沒滿座。馬丁神父找了個邊座,斯魯特悄悄坐在他旁邊。他們看著平·克勞斯貝打扮得像個大學生,同穿著短裙的漂亮姑娘鬼混逗樂,看了半個小時光景,神父一聲不吭就換個座位,遠遠搬到前排去了。不一會兒,來了一個戴眼鏡的瘦子,坐在這位子上,手裡擺弄著一頂帽子、一把雨傘和一包厚厚的東西。帽子掉在地板上了。他蹲下來在座位下找帽子的當兒,順手把那包東西擱在斯魯特膝上,嘴裡說聲「勞駕」。斯魯特那邊鄰座坐著一個滿臉膿皰的姑娘,只顧在看平·克勞斯貝,正看得出神,一點也沒注意到這件事。那人找到了帽子就安心看電影了。斯魯特拿了這包東西。等到電影散場,他把東西夾在腋下就走,一顆心怦怦直跳。在夜色朦朧的場外,散戲回去的觀眾沒一個朝斯魯特看一眼。

  他拼命克制自己,不敢加緊步伐,其實是不敢奔,卻是信步走回寓所。鎖上門,拉上百葉窗,這才在那包裡抽出一捆影印品,黑底白字,是一份德國官方文件,有幾頁上面沾著一個褐色的汙跡,把字都弄糊了。他匆匆翻弄這些深色的紙頁時,紙上冒出一股辛辣的藥水味兒。

  面上一頁蓋著個黑底白字的橡皮印,字跡清楚:國家機密。文件的標題是:

  會議紀要

  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日

  在格羅斯——萬湖召開的政府各部

  次長級會議

  開頭幾頁列舉了十五名官銜顯赫的高級官員的名單。党衛軍第二把手萊因哈德·海德裡希主持了這次在柏林郊區萬湖召開的會議。斯魯特正打算一邊看著文件,一邊翻譯出來,這時電話鈴響了。

  「喂。我是塞爾瑪·阿謝爾。你肯請我吃飯嗎?」

  「塞爾瑪!天呐,好呀!」她聽出他一股子熱情,不由樂得哈哈大笑。「什麼時候?什麼地方?」

  趁還沒換裝,他匆匆翻了一下文件。主要論點是把大批歐洲猶太人由鐵路運送到被征服的東方地區,強迫他們修築公路。這件事既不新奇,也不怎麼駭人聽聞。要知道俄國和法國的戰俘也被當作奴隸勞動力使用呢。德國人甚至還強迫意大利人進廠幹活。德國人稱王稱霸,對猶太人尤其殘酷,因此才搞出了這個築路工程計劃。斯魯特弄不懂為什麼神父要花這麼大力氣把這些材料給他。他把這包東西塞在床墊子下,回頭再來細看。

  塞爾瑪開了她那輛灰色的雙人座小菲亞特來接他。她跟他打招呼的時候,臉蛋半掩在雪白的狐皮領子裡,一臉正色,眼睛明亮,羞人答答。她把車子開到一條偏僻馬路上的一家小飯館。

  「自從認識你以來,我平生第一回做了兩件壞事。」塞爾瑪一雙纖細的手擱在方格臺布上一會兒捏緊,一會兒放鬆。「其中一件就是開口叫一個男人請我吃飯。」

  「這件事不算壞呀,幸虧你做了,我很高興。還有一件呢?」

  「更壞了。」她陡的盡情大笑,用手碰碰他的手,一下又趕緊縮回去了。

  「塞爾瑪,你的手好涼。」

  「怪不得,我緊張極了。」

  「可為什麼呢?」

  「嗯——為了要把一件事講清楚,上個月請你去吃飯可不是我的主意。是爸爸出我不意請的。根據你談到那位在錫耶納的朋友的情況,看來你對放肆的姑娘並不介意,其實我倒偏偏不是這種人。我把我遇見你的事告訴了父母。他們對你是久仰了。爸爸在此地當了多年猶太人協會的頭頭。眼看隨著德國人每次取得勝利,我們在伯爾尼這兒的朋友一天比一天少,這對我倒是一種教育,」塞爾瑪開頭幾句話說說停停,以後就呱啦呱啦談開了,她驚歎一聲道:「一種冷眼看人生的真正教育。爸爸資助過醫院、歌劇院、定期換演劇目的劇院,樣樣都資助!我們家過去是個賓客盈門的人家。可如今——唉——」

  「塞爾瑪,我在你家遇見的那神父是什麼人?」

  「馬丁神父?一個善良的德國人。哦,善良的德國人確實有呀。人數還不少呐,可惜還不足以起什麼影響。馬丁神父幫助爸爸搞了不少南美的入境簽證。」

  「他向我提供了德國虐待猶太人的秘密情報。」

  「真的?」

  「他的情報可靠嗎?」

  「我實在不能對神父下判斷,哪怕他是至親好友。抱歉了。」她兩手一揮,激動地做了個表示否定的手勢,仿佛要把這個話題揮開似的。「家裡鬧騰得不像話!我今晚只好出來。爸爸正把他的企業搬到美國去呢。他忙得筋疲力盡,媽媽可不願眼看他一味操心擔憂,把命都送掉。這樁事非常複雜,牽涉到把在土耳其和巴西的工廠賣掉,別的我就不懂了,啊喲——瞧我嘮嘮叨叨說了一大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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