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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阿謝爾博士萎靡不振地點點頭。「對,對,不過失去了百分之九十的重工業,蘇聯怎能繼續打下去呢?」

  「一九四一年他們打敗仗那時節,他們把工廠都搬到烏拉爾山脈後邊去了。這真是項超人的工作。」

  「斯魯特先生,希特勒的工廠可不必搬動啊。這些工廠都是世界上設備最好的,一直都在穩步生產出大量武器。只等來年春天解凍,泥濘乾燥了,他就會發動一次大規模新攻勢。你說那些內遷的工廠能給俄國人生產足夠的武器嗎?」

  「俄國人還能得到《租借法案》的物資。」

  「不夠,」英國老頭喝道。「他們不夠,英國也不夠。」

  阿謝爾悲哀地說:「我擔心的是,如果希特勒在一九四二年拿下高加索,而列￿格勒和莫斯科還是和外界隔絕的話,你可不能排除人家單獨媾和的可能性啊。」

  英國老頭說:「正如列寧在一九一七年所幹的那樣。共產黨人一轉眼立刻就會出賣盟友,他們是十足的現實主義者。」

  塞爾瑪的母親說:「那麼一來,俄國的猶太人就完蛋了。」

  神父本來在窮凶極惡地對付半隻鴨子,忽然住了手,一對小眼睛朝斯魯特瞟了一眼。「目前俄國的那些猶太人是怎麼個情況啊?」

  「在德國後方的嗎?大概很糟糕吧。別的地方嗎,還算過得去。當局把他們當牲口似的趕來趕去,不過俄國多多少少也是這樣對付每一個人的。」

  從俄國和波蘭傳出來的各種說法是真的嗎?「阿謝爾博士問。斯魯特沒答理。「我指的是大屠殺。」

  四座都向他投來嚴峻的眼光。

  「這類事情是很難核實的。」他吞吞吐吐地說。「戰爭時期嘛。那些地區禁止外界的新聞人士進出。連德國的也不准。大屠殺的受害者開不了口,殺人兇手當然不肯談。」

  「醉鬼酒後吐真言,德國也有愛喝酒的人。」塞爾瑪說。

  阿謝爾太太又碰碰他的手。這個年近花甲的女人,頭髮裡夾著幾綹銀絲,皺紋密佈的臉龐清服秀麗,一身長袖黑禮服直扣到脖子,在在都賦予她一種雍容華貴的美。「你為什麼說在德國後方的情況很糟糕?」

  「我離開莫斯科前看到過一些檔案材料。」

  「哪類檔案材料?」神父馬上尖銳地發問。

  斯魯特越來越不安,躲躲閃閃說:「不外乎是些人們聽說的那種吧。」

  那英國人清清嗓子眼,用指關節敲敲桌面,像含著口痰似的說:「斯魯特先生,伯爾尼就是這麼個飛短流長的小城市,你知道嗎?聽說你太關心猶太人,你們國務院就把你從莫斯科調到瑞士來了。」

  「完全是無稽之談。鄙國國務院本身就非常關心猶太人。」

  那英國人纏住不放說:「事實上,聽說你對美國新聞界人士透露了你的檔案材料,因此引起你上級的不滿。」

  斯魯特無法圓滑地對付這下刺探,他只能說:「流言蜚語簡直不值得討論。」

  接著大家陷入長時間的沉默,這時有個使女在每一個席位上放了本小小的祈禱書。阿謝爾博士父子都一本正經地用希伯來語念了一段禱詞,這當兒,斯魯特感到尷尬,就順手翻著德譯本的祈禱文。等到男女賓客分別走到各自的休息室去喝咖啡時,塞爾瑪在一條過道裡攔住斯魯特,伸出兩臂摟住他。她身上那件黑絲絨緊身胸衣半掩半露著一對漂亮的乳房,比娜塔麗的略小一些。她四顧無人,就依偎著他,在他嘴上輕輕一吻。

  「這是為什麼?」

  「你太瘦了。我們一定要把你喂胖。」她匆匆走開了。

  這公館裡有整整一層都是阿謝爾博士的書房:長長一間,黑沉沉的,從地板到天花板都是成排的書,多半都是皮面精裝書。一股濃烈的、發黴的書卷味兒。在堆得亂七八糟的大書桌後面那堵牆上,掛著些政治家和歌劇明星的簽名照。就近一個木架上攤開一幅世界軍事地圖,上面插滿彩色圖釘。

  「你又一直在收聽柏林電臺啦,雅各布?」那英國人伸出抖抖索索的手指,在地圖上馬來半島那兒篤篤敲著。「日本人早就給打退到比這更遠的北邊了。」

  阿謝爾對斯魯特說:「你瞧,我真糊塗,竟把戰爭帶進我修身養性的地方了。」

  「你這兒的地圖倒比我們公使館的詳細。我們往往把整個太平洋都忘了。」

  「不過,斯魯特先生,這可是個關鍵地區啊,對不對?要是新加坡丟失了,那就不免引起一場土崩瓦解」——他攤開指頭從印度到澳大利亞往下一掃——「不鬧得天下大亂才不會罷休呢。」他又把指頭朝上一揮,指著德國在俄國的戰線,那是一排紅色圖釘標出的南北向曲線,從黑海一直到北冰洋。「瞧希特勒佔據的地方!蘇聯是個斷臂缺腿的殘廢啦。」

  「新加坡丟不了。」那英國人說。

  「再說一個主權國家能長出新手新腳來,」斯魯特說,「這是個頑強的原始生物,就像螃蟹似的。」

  阿謝爾聽了這番比較,蒼白的臉上微露喜色。「哎,可是德國人如此強大。但願能從他們的後方包抄過去多好啊!」他的指頭一下跳到大西洋東岸。「不過如今東亞的土崩瓦解會把美英拖到另一個方向。」阿謝爾鬱鬱不樂地歎了口氣,頹然坐在斯魯特身邊的棕色皮沙發上。

  「哪能讓這種事出現呢!」那個英國人坐在一張高背椅裡,開始拿大西洋沿岸德國潛艇擊沉盟國艦船的事來逗萊斯裡·斯魯特。難道斯魯特的同胞連在戰時都不能盡力克制一下,在沿海城市實行燈火管制嗎?柏林電臺在公開吹噓說,輝煌的燈火為德國潛艇提供了戰爭中最方便的搜索條件。英國廣播公司剛才就證實了德國發佈的十二月份在美國沿海擊沉艦船的驚人數字。照這樣下去,盟軍是輸定了。

  再說——那老頭越說氣越大,差點兒竟從椅子裡跳起來——,日本人在呂宋島為什麼進展如此迅速?英國兵力分散全球,而且已經打了兩年多仗;所以無怪乎新加坡岌岌可危。可是駐菲律賓的美軍已經多贏得兩個寶貴的和平年頭可以練兵備戰,況且美國在世界其他地方都沒作戰。為什麼不把侵略者攆到海裡去?如果在這次大戰中美國連這副擔子都挑不起來,那也好,英國願意單獨拯救文明世界,事後再回過頭來對付俄國熊。不過任重道遠啊。美國有的是資源,就是缺少鬥志。

  斯魯特聽了這番慷慨激昂的長篇宏論,倒沒怎麼動火,因為憑這人的態度和嘶啞的聲音看來,真是老糊塗了。他不動聲色地回答道,一個愛好和平的國家要作好戰爭的思想準備是需要時間的。這一點在張伯倫執政下的英國已經看得很清楚了。不過他也有一兩個問題要請教。不准從希特勒那裡逃亡出來的猶太難民進入巴勒斯坦,對英國的作戰有何好處?一個自稱為文明民主的國家,怎能迫使婦女兒童乘坐危險的舊船繞著地中海毫無指望地不斷漂流呢?

  「理由可多著呐,有地區政策的種種理由,有國家的種種理由——」那英國人淚汪汪的,猛的伸出手在眼睛上一抹。「不瞞你說,大英帝國肩負種種重任,處境為難呐——一個人還往往進退兩難呢——對不起,告辭了。」他站起身,趕緊奪門而出。不一會兒,他那個不施脂粉、貌不驚人的女兒出場說:「我們該告辭了。」她嗔怨地白了斯魯特一眼,轉過身就走了。

  「得罪,得罪。」斯魯特對阿謝爾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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