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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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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萊斯裡·斯魯特只要看見哪個姑娘身材頎長,體態輕盈,一頭鬈曲柔潤的濃密烏髮往後梳,他就往往把她當成娜塔麗·亨利。有一回他在伯爾尼一個酒會上看到了一個姑娘,渾身神經不由照例感到一陣輕微的震顫。不消說,又是一場虛驚。娜塔麗固然可能在幾乎任何一個地方露面,不過他知道她在哪裡。 這個假娜塔麗正在跟聖誕節酒會的主人——英國代辦聊天,他們都站在一幅色彩鮮豔的喬治六世肖像下面,畫中人物全副戎裝,掛滿勳章。斯魯特在人聲鼎沸、說著幾國語言的賓客當中想法擠過去好好一飽眼福。但見她長著鵝蛋臉,大大的黑眼睛,眼角上翹,分得很開,高高的顴骨,微微凹陷的面頰,連橙紅色的唇膏也搽得過於濃豔,真是何其相似啊!她一定是個猶太人。她的身段比較苗條,因此比娜塔麗更加誘人,就斯魯特的審美觀來說,娜塔麗一向未免有點骨骼太大。他一直目送著這姑娘穿過煙霧騰騰的會客室。她回眸朝他看看。他跟著她走進一間鑲嵌護牆板的書房,她在一架銅架地球儀邊停了步,呷著一大杯酒。 「你好。」 「你好。」這對仰望著他的熱情的眼睛清澈而天真,雖然她看上去有二十來歲了,可是眼睛還像個聰明的少女。 「鄙人是美國公使館一等秘書萊斯裡·斯魯特。」 「哦,我知道。」 「啊,咱們見過面嗎?」 「因為你一直盯著我看,我向人家打聽你是什麼人。」她用柔和悅耳的嗓音說,一口略帶德國腔的英國口音。 「請別見怪。你看上去特別像我愛上的一個姑娘,她結婚了。很美滿,所以說來我也未免太癡情了,不過好歹這就是我盯著你看的原因。」 「真的嗎?這回我已經深深瞭解你啦,儘管你連我的名字還不知道呢。我叫塞爾瑪·阿謝爾。」她伸出一隻纖細的手握了一下,手勁沒娜塔麗有力,可比娜塔麗更帶點少女氣息。她手上沒戴戒指。「我朋友說你太偏向猶太人,就從莫斯科調任了。」 斯魯特聽了這句話很惱火。伯爾尼到處都這麼傳說。這是公使館裡哪個人在散播的?「但願我真能名符其實地為這些人做出犧牲。我的調任是例行公事。能找到個地方有好酒好菜,晚上有燈有火,不打槍不打炮,我就高興了。」 她對他伸出食指點點搠搠,像個小學教師似的。「別這樣!別為這事感到慚愧。難道你不明白這件事使你在外交界多出名?」她伸出一隻蒼白的手轉著吱吱嘎嘎響的地球儀。「這世界夠大的吧!可就是沒有一個地方容得了猶太人。多少世紀以來,至少一向還有一扇大門敞開著。如今門全堵死了。」 斯魯特哪裡想得到自己偏偏又找上這麼個麻煩。這個姑娘穿著漂漂亮亮的時髦衣服,態度充滿自信,同別的男人在一起談笑自若,難道會是一個難民嗎?那些被趕出家園的倒楣人老是到公使館糾纏不休,他對他們的苦難早已無動於衷了。除此之外,就沒別的辦法來保持神志正常啦。 「你有困難嗎?」 「我本人嗎?沒有。我小時候全家人就離開德國了。我們是瑞士公民。當時人們都把希特勒當笑柄,可爸爸並不覺得好笑。」她把頭往後一仰,聲調也變了。「好吧!說給我聽聽跟我相像的那姑娘吧。不過,還是請你先給我再弄點檸檬蘇打水來。」 他在酒吧前歇下來,一口幹了一大杯杜松子酒。等他回來,只見塞爾瑪·阿謝爾站在地球儀旁,叉起了胳膊,一爿屁股和一條腿朝一邊挺出,貼身的藍裙子襯托出一條大腿的美妙輪廓;這是娜塔麗喜歡擺的老姿勢。「說起來,這姑娘嘛,」他說,「就是埃倫·傑斯特羅的侄女,他是個作家,也許你聽說過他吧。」 「哦,寫過《一個猶太人的耶穌》和《一個名叫保羅的猶太人》?當然聽說過。我不大愛看書。這些書寫得機智聰明,不過相當淺薄,而且是無神論。原來她是猶太人!你們怎麼認識的?現在她在哪兒?」 她勁頭十足地聽著他講娜塔麗的故事。塞爾瑪·阿謝爾那對清澈的棕色眼睛能像電光似的凝視著。斯魯特的眼光卻一直盯著露出在她花邊藍襯衫上雪白的頸前那激烈跳動的血脈。這是神經高度興奮的表現。 「多離奇的事啊!管她叔叔是名人也罷,不是名人也罷,她幹嗎不把這個死纏不休的老東西擺脫掉呢?」 「她是一步步捲進去的。等她拼命想把自己和孩子脫出來,已經來不及了。偷襲珍珠港的事把她拖住了。」 「那麼她孩子的父親,這個異教徒青年海軍軍官如今在什麼地方呢?」 「在太平洋一艘潛水艇裡。」 「怪極了!我真替她難受,可她的眼力一定很糟糕。你怎麼知道她在錫耶納?」 「我在負責被扣留的僑民的交換工作。意大利把我們一方的記者就扣留在那裡。她跟傑斯特羅博士都上了名冊。」 「她可知道你在爭取釋放她?」 「但願她知道就好了。瑞士駐羅馬公使館替我們轉信,我寫過信給她。」 「你決心要弄她出來嗎?」 「我不知道有什麼理由不這樣做。她叔叔在雜誌上發表文章,她一向做他手下的研究員。我們國內也扣住不少意大利記者。這事得花時間,可是不至於有太多的麻煩。」 「真是十分迷人。」塞爾瑪·阿謝爾伸出手來。「你一定要寫信告訴她你在伯爾尼碰見一個長得像她的姑娘。」 「我送你回家吧。」 「謝謝,我自己有車。」 「可是我很想再見到你。」 「哦,不成,不成。」她心裡一樂,眼睛睜得圓溜溜的,叫人啼笑皆非。「我只會惹得你傷心,教你想起你失去的心上人。」 像圓舞曲一樣輕鬆愉快,屁股一扭,她就走出書房。 「那你認為蘇聯決心堅持到底嗎?」阿謝爾博士問,他身材胖墩墩的,一頭濃密的花白頭髮,很大的鷹鉤鼻。他坐在桌子首席,一張疲憊得要命的臉耷拉在胸前。 斯魯特聽到這個直截了當的問題,不由又感到惶恐不安,一則想不到這回人家竟會請他吃飯,二則眼看阿謝爾家這副闊綽的排場,他就已經感到惶恐不安了。他們的餐具一色都是笨重的金邊瓷器。方格板壁上掛著兩幅馬奈 的畫,在小天窗透進來的道道光線下發亮。塞爾瑪隔著桌子對斯魯特莞爾一笑。「爸爸,你別想從一個外交家嘴裡掏出一句乾脆的話來。」 她的座位一邊是個教士打扮的紅臉神父,他正暢懷大吃大喝,一邊是個皮包骨的瘦高個兒英國老頭,鼻子上長著個難看的疣子,上菜時他只要素的,可又幾乎碰也不碰,就擱在那裡了。賓主共有十人,除了塞爾瑪之外,斯魯特一個也不認識。塞爾瑪的哥哥是個頭髮早禿的小個子,他和他父親都戴著室內戴的黑便帽。萊斯裡·斯魯特走了這麼多地方,可從沒跟戴著便帽的猶太人同桌吃過飯。 塞爾瑪的母親碰了碰斯魯特的手。她的纖指上戴著兩隻大鑽戒,閃耀著紅光和青光。「可你是剛從莫斯科來的。務必請你給我們講講你的印象吧。」 「說起來,我十一月份離開的時候情況最糟糕。此後多少有些起色。」 斯魯特說得順口,就不知不覺地獨個兒說開了。他談到了冬季大反攻的情況:《真理報》上隨著報捷的大標題剛剛刊出將領的照片,膽小的官員就源源不斷從古比雪夫回到莫斯科來,糧食供應有所改善,空襲次數日益減少,一隊隊沒刮鬍子的、形容枯槁的德國人在紅軍手提機槍的押送下,在高爾基大街的雪地裡行進,一邊還用破破爛爛的袖口擦著鼻涕。「俄國人管這些傢伙叫『冬天裡的德國佬』」,斯魯特說,聽的人都哄堂大笑,臉露喜色。「不過目前是一月中旬。德國人雖然稍微失利,希特勒卻依然盤踞著俄國西部。大反攻看起來將近尾聲了,大家應當儘量樂觀才好。只是俄國人的幹勁、愛國精神和人多勢眾倒確實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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