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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不料樹說出木頭一樣幾句話後,再也不吭聲了。除了發命令之外,塔凱爾什麼話也沒說。

  半個鐘點就在大雨滂沱、前後顛簸、左右搖晃的岑寂中和一片漆黑裡度過。聲納找不到那三艘驅逐艦了。「烏賊號」又回過頭來沿著海岸開了。擴音器裡發出刺耳的喊聲:「解除戰鬥崗位的值勤任務。在軍官室裡舉行軍官會議。」

  艇長沒有出席會議。埃斯特坐在他位子上,臉色鐵青,抽著一支灰色的雪茄。等到全體軍官就座,他就拉上綠色的簾子。「得,我簡短說吧。」他用不安的聲調輕輕說。「剛才一個鐘點我一直陪著艇長。他的腦震盪看來很嚴重。赫維斯滕大夫說他的脈搏加快了,血壓也升高了,視力也減退了。可能顱骨折裂。『烏賊號』只好返回基地。」

  埃斯特頓了一下,挨個兒看著在座軍官驚愕的臉色。沒有人吭一聲,也沒有人做手勢。他深深抽了一口臭味難當的雪茄煙。「眼下我揣摩諸位的心情全都像我一樣不是滋味。咱們到這兒是來執行任務的。可是沒有第二條路好走。咱們的無線電不能通話。如果能通話,潛艇二十六中隊司令也准會指令咱們回去的。胡班艇長無法指揮進攻,他也不能委派代表來指揮。要知道保住潛艇和全艇人員的安全是當務之急。惟一的辦法就是趕緊離開這兒。但願『鮭魚號』、『海豚號』和其他潛艇的弟兄在登陸灘頭那裡多少有點收穫。」

  「咱們怎樣脫身,『夫人』?」塔凱爾隨口問。「幾時脫身?」

  「打水面上走,『呼呼』,以二十一海裡的時速筆直穿過海灣口」——埃斯特看了一下表——「約莫再過四十分鐘。」

  塔凱爾只是明顯地撇了一撇嘴,點了一下頭,表示回答。「有什麼意見?」沉默一會兒後,埃斯特問。「咱們是有難同當。」

  輪機軍官舉起手來,這在「烏賊號」的軍官中倒是一項尷尬的虛禮。他是費城人,名叫薩姆托,說話尖刻,個子矮小,是個海軍中尉,說起機械維修就一本正經入了迷,不過平時說話很逗。「艇長神智清楚嗎?他知道情況怎麼樣嗎?」

  「當然知道。他病了,頭昏眼花。感到人不行,不能指揮進攻,再說浪費魚雷也沒意思。」

  「他可知道咱們要在水面上通過海灣口?」

  「知道。」

  塔凱爾的嘴唇勉強動了動。「那是他的意思?」

  「哦,『呼呼』,我們倆顛來倒去琢磨過啦。」埃斯特一副沒精打采的樣子,噴著雪茄煙,放下幾分勉強擺出來的架子。「這事可難辦。那邊的驅逐艦和獵潛艦艇多得密密麻麻,就像菜市街的婊子一樣。這點情況我們是瞭解的。這些毛猴子甚至可能在海灣口布下雷。雖然咱們的情報機關說他們沒有雷達,但據我們所知,他們也有雷達。」埃斯特把兩臂朝外一攤,聳聳肩膀。「另一方面,咱們在海面上舷側的能見度是零吧?咱們用內燃機,不消一刻鐘就能開過去,逃之夭夭。這個灣子有十二英里寬,在雨夜裡,這一大片水域要用巡邏艦隻來牢牢把守,那可不得了。不過如果咱們放掉空氣下潛的話,因為有那麼多驅逐艦用脈衝聲納在搜索咱們,咱們就得花上四倍時間才能通過這個危險地帶。不錯,我承認,頭頂上有著兩百英尺的海水確是很好的安全係數。艇長最後說,由我來指揮,一切照我的辦。所以我再說一遍,有什麼意見?」

  軍官們個個面面相覷。

  「只有這麼個走法。」塔凱爾說。

  埃斯特挨過了一忽兒,大家都一言不發。他點點頭。「那好吧。還有一件事。胡班艇長托我代他對中斷巡邏表示歉意。他說整個潛艇、艇上人員和軍官全都表現良好。要不是魚雷失靈,咱們這回返航就可記上兩大筆擊沉敵艦的功勞。我們弄明白了『烏賊號』儘管吃足苦頭,仍能繼續戰鬥。巡邏任務並沒一敗塗地,他說幹得很出色。」這番話埃斯特完全是用一種單調的乾巴巴口吻說的。說罷他又用平時的聲調說:「就是這麼回事。回到戰鬥崗位上去。我暫時解除戰鬥任務只是給艇上人員有個機會啃口三明治和撒泡尿。」

  薩姆托說:「你是說這艇上還有人沒尿褲子?」

  這次會議就在粗俗而輕鬆的笑聲中一哄而散。從海灣口逃走給人有虎頭蛇尾之感。埃斯特、拜倫和塔凱爾穿著橡膠雨衣站在艦橋上,凝視著黑乎乎的瓢潑大雨。聲納兵激動得結結巴巴,報告螺旋槳的聲音和脈衝信號越來越多;開頭還只是遠在前邊,接著越來越近,再接著就在「烏賊號」周圍。顯然聲納接收器上三百六十度個個角度都送來回聲,鬧成一團,十分可怕,可是艦橋上卻一片潮濕,烏漆麻黑,太平無事。他們就這樣筆直開過重兵駐守的日軍巡邏線,當他們趁著夜色一顛一顛地安然沖出海灣,開到公海時,竟看不到絲毫動靜。

  儘管聲納兵喋喋不休地接連報警,埃斯特卻逕自講道:「勃拉尼,就是要讓你瞧瞧,無知才是福。咱們這下給這幫黃鬼團團包圍,可這倒像一次遊覽。但願千萬別叫咱們撞上一個鬼子才好。」

  他讓潛艇作好戰鬥準備,直到聲納上的脈衝信號逐漸消失,遠遠落在艇尾後面為止;於是他安排了一下值班。「勃拉尼,你換了班到我艙裡來一趟。」

  「是,長官。」

  拜倫進艙的時候,他正穿著寬鬆的短褲躺在鋪位上,抽著雪茄。「嗨,拉上簾子,坐下吧。」埃斯特用一隻胳膊肘撐起身子。「你喜歡潛艇的任務嗎?」

  拜倫隔了半晌才回答得上來,就實話實說。「對我倒合適。」

  埃斯特那雙綠眼珠炯炯發光,嘴角一抿,露出極為獨特的、幾乎是悶悶不樂的淡笑。「好,仔細聽著,」埃斯特向他湊過身來,兩人的腦袋相距只有一英尺光景,簡直在打耳喳似地說道,「胡班艇長什麼事也沒有,只是他嚇得屁滾尿流罷了。」

  「什麼?不是腦震盪?」

  「才沒呐!他親口對赫維斯滕大夫說的。大夫告訴了我。於是我們三個人把這事談開了。他的確摔倒了,不過沒摔昏過去,他佯裝這樣罷了。這倒不是裝病臨陣脫逃,也不是膽小怕事,他實在是受不了啦,勃拉尼。第一次深水炸彈爆炸時,他就有這個預兆了。你知道,我是看著他的樣子心裡這麼猜的。真是可憐見。他身子縮成一團,就像個光身子的姑娘給人當場撞見似的。我揣摩他做得對,因為他肯定是指揮不了一場攻擊啦。他垮了。他感到心驚膽戰。大夫只得給他一帖強力鎮靜劑,讓他吃了睡覺。等咱們一到了馬尼拉,他就要調出潛艇。」

  聽了這消息,拜倫不由暗吃一驚。「哦,這件事他回頭會重新考慮一下的吧。他整個前程——」

  「不,他不會考慮的。他完蛋了。他對我這麼說的,勃拉尼。」

  「十年的潛水艇生活,『夫人』——」

  「瞧,他幹錯了行當。當初他也實在沒法弄明白這一點的。凡是什麼人拿定主意認為自己受不了,我決不怪他,我替他難受。根據他這種情況,他確實幹得不錯了。他控制住了自己,在敵人進攻下他的調度也恰當。」

  「還有什麼人知道他的情況?」

  「說起來,『呼呼』正在場:你騙不過『呼呼』。可他倒不是快嘴。赫維斯滕大夫也不會聲張,他為人非常講道德。我心裡想,水兵們害怕都來不及,不會發覺的。我支持胡班本人這一套說法。等他調走後,真相自然會大白。現在呢,咱們只得自己來駕駛這艘潛艇啦。咱們現在正夾著尾巴返回基地,這對艇上人員的士氣有害。所以如果在返航途中碰到一條大魚,我可要去請求胡班批准開火。咱們不是還剩下二十枚魚雷嗎?如果咱們出擊,『呼呼』就做我的參謀,讓他按一下方位表,你來操作魚雷發射數據計算機,明白嗎?也許除了我自己之外,你要算我生平看到的最好的下潛軍官,不過這項工作得讓奎恩去幹了。」

  「天呐。」

  「有什麼困難?」

  「我擺佈不了魚雷發射數據計算機。」

  「你在攻擊教練艇裡幹得挺好的嘛。比薩姆托強。挑不出第二個人來了。」

  「下潛!下潛,下潛。」拜倫睡得迷迷糊糊的,隱隱約約聽到擴音器裡的話音,還有壓艙水槽進水的嘩嘩聲。他頓時光著身子跳下鋪位。他的同艙薩姆托正坐在一張小小的書桌邊寫報告,打著哈欠說:「別著急。天快亮了,所以『夫人』正在放掉空氣。」

  「天亮了?真的?我怎會一睡就是五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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