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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艇長聽出他納悶的口氣,那對有黑眼圈的眼睛忽閃了一下。「那還用說。眼前整個登陸地區都處於警戒狀態,防止潛艇騷擾,勃拉尼。咱們在那兒什麼都於不成。倒不如上海灣口還可以撿點大便宜呢。」

  「是,艇長。」

  胡班低下頭去繪圖,埃斯特從他的頭頂上又怪模怪樣地擠擠眼。這個含意是清楚的,但拜倫卻覺得不是味兒。「烏賊號」的作戰任務就是不惜冒任何風險,阻擋日本人在灘頭陣地登陸,眼前只有這麼辦才能證明它二十年來養精蓄銳、練兵備戰決不是白費工夫。他們拿餉銀就是為了執行特別冒險的任務!拜倫心裡料定,一旦脫離敵人進攻的地區,胡班必然會迂回航行,去襲擊運兵船。這可是潛艇露一手的時刻,也是當初建造潛艇,配備人員的原因。現擺著一條完整的潛艇,艇上仍然裝載著二十枚魚雷,布朗奇·胡班卻謹慎其事,振振有詞,偏偏放棄潛艇原來的作戰任務。

  他們雖然躲過了驅逐艦,但是並沒擺脫掉。「烏賊號」的聲納接收器上,還隱隱約約收得到敵艦那寬頻帶的脈衝信號正顫聲顫氣地在悲鳴。

  根據德林格的標圖,一下子就把日本人的搜索計劃摸清了:一種成直角形的迂回搜索,這格式跟美國的反潛艇教規講的相仿。當初在珍珠港外邊,舉行平時演習,每逢潛水艇擺脫了追逐的艦隻,就要發出一個聲納信號,這樣驅逐艦就會加快速度再來追擊一次;這種搜索過程實在沉悶乏味,令人厭煩,徒然浪費時間,糟蹋燃料。可是眼前這過程卻一點也不令人厭煩;這一回是真刀真槍,緊張可怕,險象叢生。在頭頂上搜索的敵艦一心想要找到「烏賊號」,把它擊沉。敵艦的機會仍然很好。

  因為,儘管目前這條蠍子逃出了電筒的光束,趁著黑暗爬開了,可是它找不到稱心的藏身地方。胡班的蓄電池已經快耗盡了。追逐的敵艦剛從日本開來,油艙裡存油充足,比胡班正常的水下速度快八九倍。不消兩三個鐘點,「烏賊號」就會剩下個「空電池」,一點電也沒有了。如今多半要碰運氣了。胡班正從驅逐艦失掉他們蹤跡的那個方位筆直開走。雖然拜倫(明擺著,還有埃斯特)認為他不應當直接開往海灣口,可是那是按教規辦事啊。驅逐艦艦長正按直角形搜遍兩圈,現在要來一次擴大範圍的搜索了。如果他偏巧在拐彎時碰個正著,也許會重新找到這條潛在水中看不見的爬蟲。不過夜色朦朧的海上茫茫一片,濁浪翻滾,千條路萬條路挑哪條是好呢,要是找不到就會叫人灰心喪氣。再說,他也可能奉命調去執行其他任務。這些都是問題的有利因素;可惜「問題」是個和平時期使用的字眼,眼前遭到這個無名威脅窮追不放,用這字眼就未免過於平淡了。

  拜倫在司令塔裡值班,聽見艇長和副艇長在討論戰術。日落以後,埃斯特就想要浮上水面。靠內燃機開行,他們能以全速前進,打破驅逐艦的搜索佈局,把電池充滿了電,以便繼續在水下行動;說不定還可以對這艘追逐的敵艦發動進攻。胡班斷然否定了這一主意。「豈有此理,『夫人』,浮上水面嗎?咱們怎麼能把賭注押在未知數上?上面的氣候怎麼樣?萬一是明淨如鏡、無風無浪的夜晚呢?咱們或許就介於月光和敵艦當中——這點你可曾想到啊?月光襯托下的一個黑鉛皮靶子!在望遠鏡裡,連咱們的潛望鏡也能看得清。咱們的聲納測距可靠不可靠?就算它誤差一英里吧,不過上面明擺著五英寸的炮口在等著咱們,最好還是算它兩英里吧?得,標圖上他們目前在什麼地方——七千碼外?」

  「七千五百碼,而且距離正在拉開,長官,低多普勒回聲強烈。」

  「得了,就算這樣吧!隔開三、四千碼,監視哨用望遠鏡就能把咱們找到。誰說日本鬼子在夜裡看不見,完全是放屁。要是那艘驅逐艦看到咱們電池用光了浮上水面,咱們可就完了。要是咱們這下能把距離拉開到一萬二千碼到一萬四千碼,那麼浮上水面也許還有些道理。其實,那才是值得想法子試試的事。勃拉尼!加速到時速七海裡。」

  「七海裡嗎,長官?」

  「你聾了?七海裡。」

  「七海裡。是,長官。」

  這個決定弄得拜倫莫名其妙。埃斯特嚇得臉無人色。「烏賊號」時速開七海裡,那在水下至多只能開一小時了。艇長胡班力圖小心謹慎,看來反而要打破僅剩的安全係數了。

  標圖組報告日本驅逐艦在轉彎,隔了一會兒,又轉了個彎。聲納組報告,「高多普勒回聲。」現在驅逐艦正在朝「烏賊號」進逼了。埃斯特和艇長在司令塔裡揣摩敵艦這最新行動的時候,又多拖了一會兒消耗電力的時間。難道日本鬼子收到了偶爾一下聲納的反射波了?難道無巧不成書,敵人在潛艇的方向收到了魚群的反射波了?他們應當改變航向嗎?胡班決定一直朝海灣口開去。聲納測距漸漸降到七千碼;過了二十分鐘,降到六千碼——快三英里了。拜倫心想,如果是黑夜,或是雨夜,他們仍舊可以浮上水面,以二十一海裡的時速逃走。艇長幹嗎不冒一下險,至少用潛望鏡探測一下氣候也好呀?等到測距降到四千碼的時候,升上水面的機會就暗淡了。眼下整個艇體裡開始隱隱回蕩著聲納的脈衝信號。拜倫剩下一線希望,就是但願驅逐艦沒收到一下反射波就開過去;不過當他聽到德林格在下面用陰沉沉的聲音宣稱驅逐艦改為迎面開來的航向時,這一線希望也消失了。

  埃斯特三腳兩步爬上梯子,眯起眼睛,牙縫裡咬住熄滅的灰色雪茄。「進入戰鬥崗位,勃拉尼。」

  「怎麼啦?」

  「唉,敵人果然發現咱們了。艇長要下潛到水底了。」

  「那行嗎?」

  「走著瞧吧。」

  「瞧什麼?」

  「首先,得瞧敵人的聲納多靈敏。說不定他們無法鑒別水底的反射信號。」

  拜倫還記得在新倫敦外邊海面上潛艇學校演習時的這一戰術。對水底船隻的回聲測距是不精確的;不規則的反射信號會擴散儀錶讀數。他匆匆下梯,回到負責潛艇下潛的軍官崗位,看見艇長胡班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標圖,圖上鉛筆畫的驅逐艦的弧形航跡正一點一點駛向用白點標出的「烏賊號」的航向。

  「負槽灌水!聲納導流罩縮進!」胡班沖到梯級那兒,仰頭對著艙口大聲嚷嚷。「『夫人』,向我報告回聲測深儀讀數,向全體人員傳話,堅守崗位,準備下潛到底。右滿舵!」

  潛艇半失速地下潛,慢下來了,掉過頭來。拜倫在不到回聲測深儀讀數的深度保持水平航行。不一會兒,猛的震搖了一下,接著又是一下,「烏賊號」搖搖晃晃,嘰嘰嘎嘎地停靠在泥層上了;根據深度表來看,正好在回聲測深儀的讀數上——八十七英尺。

  在「烏賊號」裡,一片寂靜,大家在死寂中等候著;外面是響亮的寬頻帶脈衝信號,還有螺旋槳發出的聲音。在自動航跡推算描繪儀上,驅逐艦的航跡越來越逼近那個停止不動的亮點了。螺旋槳一聲緊似一聲。德林格現在不用聲納來測距了,因為對方太逼近了;他正憑著耳朵和判斷來標明驅逐艦的航跡。正在拜倫差點透不過氣來的當口,鉛筆線劃過亮點,慢慢移開了。寬頻帶的脈衝信號,聲調一下子低了下來,變成低多普勒回聲,證明德林格憑猜測畫的標圖絲毫不差。操縱室裡個個都聽見這聲音,年輕的水手,年輕的軍官,年老的軍士長,大家懷著微弱的希望面面相覷,左右環顧。

  拜倫心裡想,一個潛艇兵對艇長的依靠是多麼徹底啊,對他的信賴是多麼重要啊!儘管他曾經恨過胡班,可是他從未懷疑過胡班的本領;實際上他不滿的只是胡班盛氣淩人罷了。如今恐慌正像耗子般在啃齧拜倫的心靈。畢竟是處身一百英尺的海底,關在一個不堪一擊的長鋼管裡,聽候水面上的船隻把他炸得慘遭淹死,難道他的命運不就是被抓在發抖的生手的掌心裡嗎?漆黑的海水在強大的壓力下緊緊抓住薄薄的艇殼;只消出現一條裂縫,爆裂一個閥門,他這條命就會給湧進來的海水收拾掉。他就再也見不到娜塔麗了,連親生的娃娃都看不到一眼了。他就會在仁牙因灣的海底腐爛,魚兒會在他的枯骨堆裡游來遊去。

  潛艇官兵抑壓在心頭但一刻也無法完全忘懷的就是這種在水底下的危急處境,如今這股意識正無情地緊緊揪住拜倫·亨利。就在他去軍部大樓報到之前,他還頂著炙熱的陽光,沿著馬尼拉的林陰大道,蹲在一輛卡車後面一箱水雷上面,一路顛簸,一路跟後勤組的夥伴有說有笑地喝著啤酒,這事離現在還不到四十八小時呢。誰知如今——

  德林格嗓子沙啞地說:「亨利先生,我看敵人又掉回頭來了。」

  外面傳來的脈衝信號又變成窄頻帶的了。

  這時一陣恐懼突然紮進拜倫心眼裡,這一回潛艇可落網了;一動不動,而且幾乎耗盡了動力,在海底被活捉了;他呢,就關在裡邊逃不掉,雖然這陣恐怖恍如夢境,但是所有這一切都不是夢。葬身海底的厄運可迫在眉睫了,死神正通過窄頻帶的脈衝信號居心叵測、得意揚揚地越叫越響:「抓住了!抓住了!抓住了!」

  操縱室裡幾張臉都是一副神色——完全嚇壞了。軍士長德林格不再望著標圖,而是茫然朝天翻著兩眼,張開厚唇大嘴,胖嘟嘟的大臉活像戴上一副顯示驚慌表情的希臘面具;這個人有五個子女,兩個孫兒女呢。螺旋槳聲又一次沖著頭頂上頻頻傳來;喀——噠——特隆!特隆!特隆!艇首水平舵手莫雷裡攥住掛著的十字架,在胸口劃十字,低聲祈禱。

  卡嗒!卡嗒!卡嗒!就像小石子或彈子在艇殼上彈跳似的;原來是深水炸彈在事先調整的深度打開引信的聲音,可是拜倫並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發出的聲音。他也在做祈禱,禱詞並不複雜,只是念叨著:「上帝啊,讓我活下去吧。上帝啊,讓我活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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