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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珍珠港發生的事誰都不瞭解。」

  「丹頓·謝普可知道。他們一共有八艘戰列艦,全都沉沒了。今後兩年(且不說永久如此),太平洋上是沒有美國的事了。給新加坡派救兵來,就像從瑞士派救兵來一樣不可能,可是——你到底怎麼啦?」

  帕米拉·塔茨伯利把她的臉埋在擱在椅背上的一隻手臂彎裡。

  「帕米拉!什麼事?」她不回答。「噢,天哪,你是在想念你的美國佬!我為你難受,大姑娘。丹頓當初告訴我的時候,我也想起他來。帕姆,關於傷亡的情況我一點都不知道。你的心上人安然無恙,是有極大可能的。那些軍艦是沉沒在港灣內的,沉沒在淺水裡。」

  她還是一句話不說,一動不動。小屋外邊,只聽得雨聲、牛蛙聲和遠處傳來的合唱聲:

  願上帝保佑,你們快快樂樂,

  別讓什麼叫各位悶悶不樂——

  忽然間,就在窗外邊,好像有一個受驚了的瘋子在那兒胡言亂語、在傻笑似的。帕米拉坐直了身子叫了起來。「噢!我的天!那是什麼呀?」

  「別怕。那是我們這兒的『杏猴』。它在樹林裡來來去去。叫聲聽起來很可怕,但它是不傷人的。」

  「老天哪,我恨新加坡!就是不打仗我也要恨它。」帕米拉跌跌撞撞地站起身來,抹了抹潮潤的額頭。「讓日本人把新加坡拿去吧,拿去了只有好!我要回正屋去了。你沒有問題嗎?你還需要些什麼嗎?」

  「我會感到寂寞,可是沒有理由不讓你去開開心。快去吧。」

  「開心!我只是不願對主人失禮罷了。他們可能以為我跟一個病人睡在一床了。」

  「好吧,那你為什麼不睡過來呀,帕姆?」她朝他瞪了一眼。「真的,這不是很有意思嗎?聖誕節前夜和這一切?記得在蒙瑪特爾度過的聖誕節前夜嗎?那一天,斯魯特和娜塔麗在黎明時分打了一架,這一架真值得大書特書,而我們兩個悄悄溜到了萊哈爾飯店去吃洋蔥湯?」菲爾的小鬍子扭動著,慢慢地露出了一個逗人的怪熟悉的笑容,映著收音機的桔黃色微光,顯得很朦朧。他伸出他那條沒受傷的手臂。「來吧,塔茨伯利。」

  「你是頭豬,菲利普,一頭賊性不改的豬,」帕姆的聲音也發抖了,「在巴士底紀念日 那天的小小談話中,我罵你的那些話也都罵得對。」

  「心肝兒,我出生在一個腐朽的社會裡,所以我可能是個腐朽的人——如果『腐朽的人』這個詞兒講得通的話。我們不要再把過去的爭吵又搬出來,不過你是不是有些前後矛盾?在這社會總崩潰的時候,除了尋歡作樂,還能怎麼樣呢。你自己也相信這個。我是愛逢場作戲的,你卻堅持要戲劇中的愛情。本性難改啊,錯不了。我愛著你呢。」

  「那麼對你的妻子呢?我只是感到好奇,問問罷了。在巴黎,至少你還沒有妻子。」

  「心肝兒,我不知道她現在是不是還活著。如果還活著,我希望她正把哪個正在休假的、有資格享樂的漂亮俄國戰士勾上了;話雖這麼說,我不相信她會幹得出來,她比起今天的大多數英國婦女來,還要古板。」

  帕米拉一頭沖出門去。

  「你該拿把傘呀。」他沖著她的背影叫道。

  她拐回來,拿起雨傘就朝外沖。她在黑暗中還沒跨出十步,那猴子幾乎就在她耳邊怪叫起來,讓人聽著血都凝住了。帕米拉輕輕叫了一聲,往前直沖,直撞在一株樹上,樹皮刮破了她的臉,樹枝橫掃過來,打落了她手裡的傘,樹上的雨珠都瀉落在她身上。她把傘揀起來,癡呆地站在那兒,渾身都濕透了。幾乎就在她正前方,她聽到有歌聲送來——

  只要村裡還有一條小路,

  總會有一個英國在。

  可是那一夜是一片漆黑。她本是趁兩場驟雨之間雨勢稍歇的當兒在星光底下尋路而來的。她如今鬧不清楚該怎樣往前走。小路在兩行夾竹桃和熱帶花草之間彎彎曲曲,很是陡峭。

  在這一時刻裡,帕米拉的心境太不好受了。她父親的廣播使她灰心喪氣。她本來因為孤單單的一個人,沒人保護,心裡已很不安,現在又聽到從千里外傳來的親人的聲音,就越發使她心裡不安。近來這一陣,日本人在廣播裡用蹩腳的英語發出威脅,她聽了害怕。外邦人帶著喉音的聲音聽起來就像在你面前,真叫人害怕!她幾乎感到有雙指甲粗厚、長滿老繭的手伸過來在扯破她的襯褲,使勁掰開她的兩條大腿。在大難臨頭的那許許多多婦女中,就她知道得最清楚新加坡是多麼不中用。

  加上現在魯爾又從謝普那兒聽得了維克多·亨利的那條軍艦已沉沒了!即使亨利死裡逃生,也會重新委派他別的差使。即使她從新加坡脫身出來,也說不定會從此再見不到他了。即使憑著某種異乎尋常的巧遇再見到他。那又怎麼樣呢?他不是有婦之夫嗎?她走遍了天涯海角,卻如海底撈月,現在只落得一個人,在這炎熱的黑夜裡,撐著一把雨傘,頂著傾盆大雨,在陌生人的花園裡,渾身濕透,四顧茫茫。而今天正是聖誕節前夜——也許這是她一生中最後一個聖誕節了。

  不怕會少掉一個英國,

  英國總是會自由——

  她可不願去跟這些喝醉了酒的新加坡英國人合在一起唱歌。這支廉價的小曲不可忍受地把她帶回到戰爭的初期,那時正是明朗的夏天,也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刻,「不列顛之戰」正在進行,海軍中校亨利在空襲柏林之後飛回英國,她撲進了他的懷抱。這一段光榮史現在都已化為灰燼了。她喜歡麥克馬洪夫婦倆,可是他們的那些朋友卻是從俱樂部和陸軍部來的蠢貨。自從喝了「巴喜特」以後,兩個參謀部的年輕中尉一直在向她獻殷勤。這兩個人都討厭到極點,但倒是兩頭漂亮的牲口——尤其是那個金髮長臉的中尉,懶洋洋的,帶著李斯廉·霍華德 那種神情。只要她一回到正屋,他們又會來追求她(如果她在黑夜裡尋路沒有一交跌得滿臉污泥的話)。很明顯,他們兩個都一心要想跟她睡覺——假使不是在今夜,那就在明夜、後夜。

  他們錯到哪兒去了啊!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她這樣不明不白地為了維克多·亨利的緣故潔身自守,算得上什麼呢?這不過是愚蠢的笑話罷了;守身如玉,完全用不到她身上,因為她早已不止一次地跟人胡搞過了。

  在她背後,客舍裡敞開著的窗子看上去像黑夜中一塊淡黃色的長方形。不知道那兒確有一座客舍的人,會以為這是視神經的幻覺呢。前後左右一團漆黑,大雨滂沱,只有那兒有一點隱隱約約的光亮,她也只有這一條路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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