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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這才是我的好孩子。再會吧。」

  謝普少校講的是真情實況。新加坡要塞不過是個幻象罷了。塔茨伯利父女剛來時從飛機上就看得一清二楚。並沒有這樣一個要塞。

  帝國的消亡,就像陰雲密布的一天的消逝,看不到日落的景象。收音機裡並沒宣佈它壽終正寢,讀者也並沒在早晨的報紙上讀到它的噩耗。不列顛帝國在擊退希特勒的這一場偉大的、然而行動遲緩的鬥爭中,把自己搞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英國人民早就希望這個帝國快快完蛋,因此推選出綏靖主義的領袖,好大刀闊斧地削減軍事預算。話雖然這樣說,等到末日臨頭的時刻來到,仍然叫人受不了。幻想是一服鎮痛劑,產生於主觀願望和客觀現實之間的差距。這種幻想就是新加坡要塞。

  說這話不是存心嚇唬人。只要讀一讀丘吉爾的回憶錄,就再清楚也沒有了,就連他也當真以為新加坡是一座要塞呢。當地的所有人員——陸軍軍官、海軍軍官、殖民地行政長官,沿著這一龐大的指揮系統一直通上去——他們中間哪一個也不曾向首相報告,新加坡要塞並不存在。但英國人對於「帝國的銅牆鐵壁」的信仰是有感染力的——至少對歐洲人是如此。在日軍發動進攻的好幾個月之前,赫爾曼·戈林向一個來訪的日本將軍提出過警告,新加坡要塞能堅守一年又六個月。可是後來正是這位將軍 在七十天內攻克了新加坡。

  這一幻想並不是憑空產生的。新加坡位於印度洋和南中國海之間的航道上,控制著主要的東方貿易航線。在那些虛度的綏靖主義年月裡,好幾百萬英鎊作為軍事撥款源源送往新加坡,這是因為日本的威脅早在預料之中。在本世紀初,正是英國人自己幫日本建立起現代化的海軍,英國造船廠撈到了好大一筆紅利。這古怪而封建的日本人很快就趕了上來,把沙皇俄國的海軍打敗了,博得英國報紙一片熱烈的喝采聲。可是等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硝煙消散之後,世界力量對比的變化使人料想到也許正是這些古怪的日本人有朝一日會來跟大英帝國較量一下。於是在新加坡建立了巨大的海軍基地,擁有容納、維修整個皇家艦隊的能力。原來的計劃是,如果日本蠢蠢欲動,主力艦隊立即駛往新加坡,用威懾或者用武力不許它輕舉妄動。也許偏偏在這當兒德國人同時出來搗亂呢,那就需要主力艦隊留守本土,這一點,似乎被忽略了。

  因此新加坡貯藏的糧食、燃料和軍火,足以抵擋七十天的圍攻。在這七十天內,盡可以調集艦隊趕到新加坡。還築有巨大的炮臺,炮口對準海面,在援軍趕到之前,可以抵擋日本艦隊所發動的任何進攻。這一切都給人一種要塞的感覺。

  可是海洋並沒像一條護城河那樣把新加坡團團圍住。敵人可以從北方沿著荒涼的馬來半島南下,跨過狹窄的柔佛海峽,走陸路來犯。決策者們認為,長達四百英里的熱帶叢林比設防的壁壘更加堅固。再說,他們覺得如果在島嶼北岸當真樹立起一道壁壘,那豈不意味著害怕日本軍也許有一天會從北方打過來,而英國軍隊會抵擋不住他們嗎。大英帝國以無敵于天下的威望統治著亞洲。主力艦隊七十天就可趕到,還有什麼緊迫的需要非採取這種屈辱的預防措施不可呢?這道壁壘終究沒有建造。為了放心再放心,卻把新加坡島上的貯藏物資增加了一倍,達到足以維持一百四十天。

  這就是「新加坡要塞」這個形象的由來。多年來的計劃啊,不惜工本的大筆大筆撥款啊,用在報刊雜誌宣傳上成了河流的墨水啊,整天价響的政治上和軍事上的辯論啊——這一切都助長了一個幾乎傳佈到全世界的幻想,它打進了英國最高領導階層的腦子裡,也傳遍了整個西方世界:新加坡已築起了一個要塞。英國工人階級的衣食、血肉都消耗在這二十英里見方的海軍基地上了,那兒有世界最大的船塢,有起重機,有機修車間,有各種各樣的機器和備件,有講究的住房和娛樂設施;還有足夠的軍火、糧食和石油,可以供應整個艦隊幾個月的消耗,這些物資都貯藏在沼澤地下面龐大的混凝土地下室裡。它自成一格,就像馬奇諾防線那樣,是工程上的奇跡,使人驚歎。

  可是直到二月份,最後一旅蘇格蘭軍吹著風笛,跨過堤道撤退,炸藥包把連接大陸的那個環洞炸出一個窟窿,大陸上的日本軍正蜂擁而來,直到這最後一刻,新加坡的北岸始終沒有設防——丘吉爾卻始終以為那兒早已設防了;用他自己的話說,他還以為「沒有船底的戰列艦休想下水」。

  結果英國艦隊根本沒來。它在大西洋上、在地中海裡、在本國的領海上跟德國海軍廝殺都來不及呢。大量的設備始終無人使用,直到日本陸軍逼近到只有一英里了,英軍才想盡辦法把這些設備炸的炸,燒的燒。然而基地陷人敵人之手時,還是相當完好,是個驚人的軍事上的收穫。丘吉爾卻不顧一切,抱住了七十天計劃不放,哪怕已到了七零八落的地步,也還是要試一試。他派遣「威爾士親王號」和「擊退號」前去支援,卻只是叫它們葬身海底罷了。

  馬來亞還開闢了不少機場,配備了許許多多物資——就是沒有飛機。英國皇家空軍從沒派大批飛機來過,它為了保衛英國上空,不讓德國空軍侵犯,損失了不少飛機,又運了幾百架到蘇聯去,其中有好多從沒起飛過,原來在運送的途中被德國潛艇的魚雷送到了海底。馬來亞現有的少數飛機很快就被擊落了。據說「用竹筍和宣紙」做成的日本飛機卻原來是零式飛機——在當時,是全世界最先進的戰鬥機。日軍奪取了那些出色的簡易機場,他們稱之為「丘吉爾機場」;從這些給養充足的機場,他們的飛機配合陸軍出擊,迫使新加坡投降。

  關於新加坡的記載今天看來就是這樣一筆糊塗賬。美國國會調查了珍珠港事件,可是英國議會卻沒有調查新加坡問題。丘吉爾把全部過失承擔下來,他的身子向下傴倒了一兩英寸,可是繼續戰鬥下去。

  就連地名,也都是糊裡糊塗的一回事。「新加坡」說明什麼呀?新加坡是指那座城市;新加坡是指那個島嶼;新加坡是指那個海軍基地;新加坡是指那個「帝國的堡壘」。可是說穿了,「新加坡」是一個起麻醉作用的神話,當白種人的歐洲那只緊緊攥著亞洲的手臂被鋸掉時,它把痛苦變成一種遲鈍的感覺罷了。

  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才發現,那沒有被採用的多比將軍的戰略部署的的確確十分高明——原來侵略軍開進新加坡時當真只差最後一口氣了,他們人數大大少於當地的守軍,差不多已到了油幹彈盡的地步。日軍在發動最後一次攻擊時,下定破釜沉舟的決心,把現存的燃料彈藥全部用光。新加坡的最高司令部垮臺了,於是有色的馬來人換來了有色的新主人。

  埃裡斯特·塔茨伯利在澳大利亞把他的稿子廣播了。帕米拉在麥克馬洪家客舍裡聽到了這一廣播。菲利普·魯爾,一條胳臂裹著吊帶,正在那裡臥床養傷。他那只手又開了一次刀,他得休息一個星期。在正屋裡,麥克馬洪夫婦和他們請來吃飯的賓客並不想聽她爸爸的廣播。喝了大量「巴喜特」,吃了一頓有好幾種美酒的豐盛晚餐之後,他們圍著鋼琴唱起聖誕頌歌來。茫茫的黑夜,大雨嘩嘩地潑下來,附近紅樹林裡牛蛙發出一片低沉的鼓噪,但是在小屋裡的帕米拉還是隱隱約約聽得到飄過來的歌聲。她正坐在緩緩旋轉的大電風扇底下,風吹動了她的頭髮,她的薄薄的長裙子也在不停地飄動。從收音機的度盤上透出的微光(亮度也許只抵得上燭光的一半)給室內染上一層淡淡的桔黃色。雨水從開著的窗子外濺進來,淡淡的雞蛋花香味也透了進來。

  收音機的接收情況良好,廣播稿幾乎原封未動。那位虛構的上校不再申述新加坡島北岸沒有設防了;他說,這防線需要「十萬火急地予以加強」。也不再指責皇家空軍只知道設立飛機場,卻不管這些飛機場是否守得住。塔茨伯利在結束時撇清自己和這事的關係,語氣更其強烈。

  「為了這篇報道,值得費那麼大力氣嗎,菲爾?」帕米拉問道,把收音機的聲音壓低下去,卻讓度盤上的小燈繼續亮著。

  他抽著一支煙,臉上的深深的皺紋顯示出一種辛酸、譏嘲的神氣。他氣色好多了。魯爾身強力壯,不消幾天休息,就擺脫了那一陣陣的壞脾氣。「有點兒賣弄小聰明。這個癡癡癲癲的怪老頭兒在廣播裡聽來,倒活像本人說話的口氣。誰也不會認真對待它的——至少那些有權有勢的人是不會理睬它的。」

  「韜基不這麼幹還能怎樣呢?」

  「我說不上來。它總算通過這一關,拋了出來,已經叫我吃一驚了。」

  「菲爾,新加坡會失守嗎?」

  魯爾的笑聲很難聽。「親愛的,我怕免不了。你會責備總督,或者責備布魯克·波帕姆,責備達夫·古柏,甚至責備丘吉爾,都是白搭。情況就是這樣:總崩潰。無可救藥了,整個機器都鏽掉了,部件都一個個掉下來了。在北方,根本就無人領導。弟兄們是要拼一下的。他們想辦法要拼一下,就連印度軍隊都要拼一下。誰知道從新加坡接二連三地發下命令,真懦怯——都是後退啊,撤離啊,退卻啊。我看到弟兄們拿著命令哭了起來。坦格林俱樂部裡那幫土皇帝是沒有人性的,帕姆。他們只是玩兒完了的廢物。他們害怕日本軍,他們也害怕我們自己的亞洲人。說起這一點,由歐洲的白種人來統治亞洲,這種事實在始終是再蠢不過了。這種事是長久不了的。現在這局面要結束了,為什麼要為它感到悲痛呢?」

  「我怎樣能從新加坡脫身出去呢?」

  「噢,你能走掉的。日本軍還遠著呢。有幾艘船準備好把白種婦女和兒童撤出去。你知道,他們在檳榔嶼就是這樣辦的。他們把歐洲人——兵士等等——一起撤走了,丟下亞洲人和他們的婦女兒童去面對日本人。你知道那回事嗎?事後達夫·古柏在廣播中宣佈:檳榔嶼的全體居民都已脫險!他說這話是真心實意的,帕米拉。對於達夫·古柏說來,亞洲人只是生長在檳榔嶼的一種動物罷了。現在正引起了強烈的反應——關於當時發生的事和他所說的話。我看亞洲人才一點不在乎誰來做這兒的主人呢。也許我們比起日本人來手段溫和一些,可是至少日本人也是有色人種。亞洲人與其忍受輕蔑,寧可忍受暴虐。」

  「大家都在談美國派遠征軍來救我們,你相信嗎?」

  「這是一廂情願,空想罷了。美國沒有艦隊。艦隊都沉沒在珍珠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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