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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唉,那是在日得拉被一個白癡般的軍醫用柳葉刀弄成這樣的。」魯爾可憐巴巴地、擔心地往自己的手望了一眼。「但願別叫我丟了這只手才好。也許已經有點兒血液中毒了,帕姆。我全身都在發抖呢。」

  帕米拉笑了一笑。儘管魯爾天不怕、地不怕,這個人卻一向是疑神疑鬼的,以為自己得了什麼病。塔茨伯利問道:「你的飛機呢,菲爾?」

  「在馬六甲飛機場。我們在那兒搭上一輛軍用卡車。他們不肯給我的飛機添汽油。丹頓和我是從檳榔嶼飛到那兒的。在檳榔嶼,我們還得守住飛機,趕開那些人,韜基,我是指白種人。事實上,是陸軍部隊的軍官!」

  帕米拉在浴盆裡放了水,給他放上乾淨毛巾,可是一看,他已經和衣睡熟了。她脫下了他的靴子和他外面的制服(制服散發出沼澤地的臭氣),替他把蚊帳在四邊塞好。她翻動他的身子的時候,他還說著夢話呢。

  她突然想起了往事。直到目前為止,在新加坡,他一直是她過去的情人:上了些年紀,喜歡油腔滑調地調情,叫人討厭。可是眼前這個精疲力竭、頭髮蓬亂的白皮膚大個子,穿著溫漉漉的汗衫小褲,一無遮掩,睡在那兒,卻更像是當年在巴黎時候的菲爾·魯爾。娶了個俄國老婆,還有其他一切,都說明他至少是不同尋常的!在巴黎的時候,他(不修邊幅,真叫人感到寒磣)總是使人覺得很有趣。

  「在鬧什麼呀,帕米拉?」塔茨伯利叫道。「坐到打字機邊來,咱們幹活吧。」

  他邁著沉重的步伐踱來踱去,揮動著雙臂,口述了一篇廣播稿——《和一個失敗主義者的對話》。他這樣報道:在高爾夫球俱樂部裡,他曾經跟一個已退役的陸軍上校談過一次話,他是一個危言聳聽的老頑固。丹頓·謝普的看法結果由這一個吹毛求疵的老頭兒的嘴裡講出來了。塔茨伯利指出,失敗主義往往會喚起這一類惡夢;而這篇報道也顯示了新加坡防守者具有人性的一面。作者本人表示,他深信固定防線是存在的,邊戰邊退的行動完全是按照計劃執行的,新加坡島的北岸已經佈置好了圈套,刀槍林立,將是來犯者的葬身之地。以上這一段小插曲無非證明在新加坡要塞仍然享有言論自由,「民主」在馬來亞仍保持著自信云云。

  他口述完畢之後,帕米拉拉開燈火管制用的窗簾。東方已經露出了魚白色。雨仍然下得很猛。

  「很策略,是不是?」她的爸爸看到她並不對這篇文章表示意見,就這樣問道。「把情況捅出去了,可是叫他們沒法找我的岔。」

  她揉揉眼睛,說道:「這篇東西一拿出去,你永遠也脫身不了啦。」

  「我們走著瞧吧。這會兒我得抓緊時間,睡一個小時覺。」

  謝普少校打扮得整潔多了,戴著一頂編織著木髓的鋼盔,正好九點來到。他用鉛筆在打字稿上匆匆地作了幾處小修改,尖著嗓子嚷道:「我說,你的記憶力真強,沒有說的,塔茨伯利。」

  「幹這一行不是一年兩年了。」

  「很好,這是一篇呱呱叫的報道。寫得太妙了。祝賀你!希望能產生影響。我將在北部收聽它的廣播。菲爾陪著我到這兒來,叫我太高興了。」

  帕米拉把稿子送到了新聞檢查處,就上街買東西去了。只見鋪子裡擠滿了進進出出的顧客,這些鋪子多半是中國人開設的,日常用品的備貨仍然十分充足,價格比倫敦低廉多了——婦女的綢內衣啊,首飾啊,精美的食品啊,酒啊,小山羊皮手套啊,以及雅致的鞋子和錢包等。可是現在幾乎家家鋪子都掛著同樣的佈告,上面是用印刷體新近寫成的紅色字樣,有些像出於東南亞人的手筆:「一律現金交易——概不賒帳。」

  「你回來了嗎,帕姆?」塔茨伯利聽得她正把買來的東西扔在地圖桌上,喊道。

  「是我。有消息嗎?」

  「有啊。政府辦公廳把我叫了去。」他從自己的房間裡出來,剛剃了鬍子,臉上紅光光的,穿著一身白亞麻布衣褲,帽子歪戴著,像個浪蕩子,眼睛裡露出兩道凶光。「柏林老文章又來啦!」

  「菲爾到底醒來了沒有?」

  「早就醒了。他在你臥室裡留下一張便條。再會吧!」

  魯爾寫的是孩子般的印刷體:「親人兒,我用左手寫印刷體,出於無奈,祈諒。多承關懷,罩以蚊帳。往事歷歷,我情不自禁,致使尊體不得不披上浴衣,甚以為歉。我手疼痛異常。祝你好。馬爾羅。」

  她把便條扔進字紙簍,倒在榻上就睡熟了。電話鈴聲把她鬧醒過來。已經過了一個小時。

  「喂,帕姆?」塔茨伯利的聲音聽來又興奮又輕快。「給我收拾一個旅行包。我要出門去一個星期光景。」

  「出門?到哪兒去?」

  「這會兒還不能說。」

  「我也要收拾嗎?」

  「不要。」

  不多一會兒,他就回來了,只見他腋窩的汗水濕透了他的上衣,成了黑黑的兩大攤。「旅行包在哪兒?」

  「在你床上;都收拾好了。」

  「讓我來一杯烈性的杜松子藥酒。捅了馬蜂窩啦,帕米拉。我的目的地是澳大利亞。」

  「澳大利亞!」

  「我的日子大大不好過了,親愛的。」他慌忙脫下上裝,解開領帶,一屁股坐進扶手椅裡,椅子發出吱嘎一聲響。「比在柏林還要糟哪。老天,那份稿子叫有些人心驚肉跳!總督和布魯克·波帕姆正在暴跳如雷呢。我受到了當地毫無道理的虧待,帕姆。這兩位大老爺當真想要威嚇我。該死的傻瓜,他們自己才是碰到了麻煩呢。可是誰要叫他們從迷夢的世界中醒醒吧,他們就下定決心要掐死誰。到了該暴露真相的時刻了——帕姆,叫人痛苦的、兆頭不妙的真相。我所看到的是彌漫在最上層的那一片烏煙瘴氣。啊,謝謝。」他把酒一口咽了下去。

  「我該怎麼辦?跟你走嗎?」

  「不。布魯克·波帕姆就要換班了。你要想辦法去打聽。要在本子上記下來。我會趕回來收拾這一場戰鬥;可是那篇稿子一定要廣播出去。」

  「韜基,澳大利亞也有新聞檢查呀。」

  「跟這兒不能比。那是不可能的。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自相矛盾!你可知道,他們先是說,他們已有了固定的防線。接著又說不是這回事,他們承認還沒有那條防線,因為缺乏勞動力!關於謝普的設想,利用當地的勞動大軍,他們稱之為胡說八道的廢話。馬來亞的任務是賺錢。哪怕從橡膠園裡、從錫礦裡抽調一個本地人,都會妨害備戰的部署——要注意,說這些話的時候,每天都有礦山和種植園一個一個落到日本人手裡!再說,種植園主和礦山公司所付的工資標準,政府付不起。按照政府支付工資的標準徵用勞動力,要跟陸軍部信件往返三個月。這就是他們考慮問題的方式,帕米拉,而這當兒檳榔嶼失陷了,日軍正氣勢洶洶地朝南進迫!」

  「新加坡早晚要失陷。」帕姆說,她茫無頭緒,不知將來怎樣從這地方脫身出去。

  「要是當局採納了謝普的意見,它就不會失陷。我一直替這個政府的自殺性騙局賣力。現在我可得將功贖罪啦。感謝上帝,菲爾把謝普帶來看我——哈,這可來啦!」他向那響起鈴聲的電話撲去。「什麼?什麼?——啊,幹得漂亮!好極了。謝謝你——帕姆,他們辦好啦!他們把一個可憐的美國商人在水上飛機上的位置擠掉了。我要上路啦。」

  「這麼說,聖誕節你要在澳大利亞過了。我呢,卻要在這裡過。」

  「帕姆,有什麼辦法呢?這是戰爭呀。這次廣播將會是一次歷史性的廣播。英國廣播公司事後盡可以把我解雇。我並不怎麼在乎。等這樁事幹完了,這場風波平息了,我就回來,要不然你乘飛機到澳大利亞來。」塔茨伯利一邊嘮嘮叨叨地講,一邊忙著梳頭發,整領帶,奔過去拿旅行包。「真抱歉,我就這樣溜了。好在也不過幾天罷了。」

  「可是在這幾天裡日本人會不會來呢?我心裡就是在想這個問題。」

  「你想我會拋開你不管,讓你自個兒去面對困難嗎?日本人還在三百英里以外呢,一天不過推進幾英里罷了。」

  「得了,好吧。要是我有選擇的機會,我可不願讓整排整排的淌著口水的東方人把我強姦啊。」

  「聽著,你覺得我虧待了你嗎?」

  「得了,韜基,你上路吧!祝你聖誕節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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