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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第五章

  除了牽掛下落不明的妻子和兒子,拜倫·亨利倒是挺喜歡這場和日本進行的新戰爭。這使他一度擺脫了「烏賊號」和它的吹毛求疵的艇長,承擔了甲美地海軍基地廢墟的物資挖掘工作。在炸毀了的碎石和燒焦了的斷木下面,在燒焦了的盒子和板條箱裡,裝有大量珍貴的軍需品——電子裝備、衣服、食物、機械、水雷、彈藥,千把種讓艦隊發揮作用的必需品;首先,各種零件現在比金剛鑽更需要。拜倫帶著一個相當大的工作隊天天挖掘這些物資,裝車朝西運到巴丹。

  他在甲美地受到襲擊時,從炮火中搶救魚雷的功績,使他直接從哈特將軍的司令部得到這一委任。只要他能從這個西面環抱著海灣的半島上——美軍正在這裡挖進山去,準備可能受到長期圍困——提供物資,他在燒毀了的廢墟中就受有全權委託。這樣的行動自由使拜倫心曠神怡。他對文書工作和規章制度的蔑視使他在「烏賊號」船上的日子非常難過,但幹撿垃圾這一行,倒是他最大的優點。為了推動工作,他簽署任何文件,編造任何謊話。他徵用閑著的人手和車輛,好像他就是將軍本人。為了克服障礙,消除爭端,他利用被火煙熏黑了的一箱箱啤酒和煙捲,這些東西他是在廢墟中偶然發現的一個大地窖里弄到的,它們卻像金幣一樣頂事呢。他的司機和搬運工也都得到很多這類東西。他確保他們吃得好。必要時候,他還厚著臉皮以緊急情況為藉口,把他們帶到軍官食堂去。

  有一次空襲期間,他讓十七個他的人長驅直入「馬尼拉旅館」的餐廳。就當炸彈在海濱爆炸的時候,這一幫滿身污垢、汗流浹背的工人,圍著白餐巾,一邊聽弦樂,一邊吃著豪華的午飯。他用印刷精緻的海軍支票付這餐很貴的飯賬,還自己掏腰包,另加一張五塊的美元算小費;接著,他很快地走出去,撇下侍者頭兒半信半疑地瞪著這張薄薄的藍紙。就這樣,拜倫使得他那幫由水手、碼頭工人、海軍陸戰隊員以及卡車司機雜湊起來的挖掘工人——菲律賓人、美國人、中國人,他全都不在乎——高高興興地由黎明苦幹到黃昏。他們緊緊地跟著他,因為他讓他們老是有事幹,像馴獸人把魚兒扔給他的海豹一樣給他們好處,對他們在碎石堆裡小偷小摸行為只當沒看見。

  被摧毀的臭氣沖天的甲美地基地使他想起了戰火紛飛的華沙,在那兒他和娜塔麗正趕上希特勒入侵。這可是另一種戰爭:從熱帶晴朗的天空中偶爾投下的炸彈,使艦艇起火,使海濱棕櫚樹叢中冒起許多火焰;和摧毀波蘭首都的暴風雨似的德國炮彈和炸彈全然不同,也沒有敵人逼近的恐怖。甲美地已被炸得一塌胡塗了,一個徹底炸毀了的軍事目標,但那基地只是馬尼拉灣一百英里長安然無恙的海岸線上一個硝煙滾滾的污點。城市本身仍保持著和平時期的樣子:灼人的暑熱、強烈得眩眼的陽光、來來往往的擁擠的汽車和慢騰騰的牛車,幾個白人和成群的菲律賓人在人行道上溜達。警報、大火、沙袋,小小的日本轟炸機在盡是棕櫚樹的綠色小山上空隱隱出現,帶著黑煙的砰砰響的高射炮彈差著一大截,根本打不到,這一切構成了這個城市的戰爭場面——在感覺上略微有點像電影中的戰爭。

  拜倫知道事情會變得更棘手。悲觀的謠言大量流傳。譬如說,整個太平洋艦隊已經在珍珠港被炸沉,包括全部航空母艦在內,但應該承擔罪責的總統扣壓著這個災難性消息。再不,就是說麥克阿瑟宣佈的「小股」敵人在呂宋登陸是在扯謊;又說日本軍隊已經大批登陸,有幾千輛坦克在隆隆開向馬尼拉,等等,等等。大多數人相信麥克阿瑟將軍告訴他們的話:日本人在北部登陸是少量佯攻,已經被遏制住了,而且大量援軍正在途中。同樣也有樂觀的謠傳,說是有一支龐大的增援護航艦隊已經從舊金山出發,運來一個海軍陸戰師和三個機械化陸軍師,外加兩艘滿載戰鬥機和轟炸機的航空母艦。

  拜倫對任何一種講法都不太感興趣。潛艇一接到通知,半小時內就能離開呂宋。至於他在珍珠港的父親和哥哥,維克多·亨利在拜倫看來是不可摧毀的,而他懷疑「企業號」已經沉沒。這總會水落石出的。只要他肯定娜塔麗和嬰孩已在回家的途中,他就會很高興了。這個工作真是上天恩賜的,它使他白天太忙,而晚上又太累,以致無法操心太多。

  這段美好的時光突然結束了。他讓送貨的卡車隊停在馬尼拉商業區去彙報工作進展情況,碰到手裡拿著一個厚厚信封的布朗奇·胡班正從馬思曼大樓裡出來。胡班在陽光中眨巴著眼睛。

  「好哇,好哇,正巧是勃拉尼·亨利本人,無拘無束得像只鵝啦!」「烏賊號」艇長抓住了他的胳膊。「這下子倒省事了。」

  胡班漂亮的臉上有一種嚴厲的神情;下巴朝前翹得厲害;整齊的克拉克·蓋博 式的小鬍子看上去豎了起來。他斜瞟了一下那四輛滿載的卡車,又朝拜倫的那一幫工人看了一眼。他們都光著胸脯,或是穿著肮髒的汗背心,從罐頭裡喝著微溫的啤酒。「到馬裡韋萊斯去,對嗎?」

  「是的,長官,等我彙報之後。」

  「我也一路乘車去。你這裡的職務要解除了。」

  「長官。柏西菲爾中校等著要見我,而且——」

  「柏西菲爾中校的意思我全知道。去吧!我等著。」

  柏西菲爾告訴拜倫說少將要見他,並且加了幾句:「亨利少尉,你己經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工作。我們會想念你的。把你的人手和車輛都移交給在馬裡韋萊斯的塔利上校吧。」

  拜倫被一個文書軍士領去見亞洲艦隊總司令,一個穿一身白制服的乾癟小老頭。他坐在特大的辦公桌前,面對著棕櫚樹成行的藍色海灣的壯麗全景。

  「你是帕格·亨利的兒子,是嗎?華倫的弟弟?」哈特帶著鼻音這樣說,但沒打招呼。他的圓臉飽經風霜,有紅褐色的道道斑斑,顯出一副受盡煎熬的樣子,脖子上全是一條條粗粗細細的曬斑。他在轉椅上坐得直挺挺的。

  「是的,少將。」

  「我想也是的。我主管海軍學院的時候,華倫是大隊長。真是個前途無量的人啊,華倫。你父親是個傑出的人物。看一下這個。」他把一份電報遞給拜倫。

  發件人:人事局長

  收件人:維克多(無中間名)亨利上校

  解除加利福尼亞號(BB-44)艦長職務

  改任諾思安普敦號(CA-26)艦長

  看來「加利福尼亞號」失去戰鬥力了,他父親僅僅弄到一艘巡洋艦!這倒是個新聞哩!可是這個在整個亞洲戰場上負責海軍的托馬斯·哈特為什麼要對一個少尉特別注意呢?

  「謝謝,將軍。」

  「『諾思安普敦號』,一個不壞的安慰獎,」哈特用粗魯低啞的聲調說。「『加利福尼亞號』陷在珍珠港的泥漿裡了,船身被魚雷炸了一個該死的大洞。這可是機密。喂,你看上去是個異乎尋常的小夥子,嗨,少尉?」上將拿起兩份夾在一起的文件。「看來,因為你在轟炸中從甲美地搶出了大量魚雷,已經有一份保舉信提到了你。我作為一個潛艇人員,很欣賞這功績。我們很缺乏魚雷。而且你還一直搞回其他有用的東西,我知道,包括水雷。幹得好!另一方面,年輕人——」他翻過一頁紙,臉色不高興了,「你竟然請求調到大西洋去服役!」哈特向後靠到椅背上,手指交叉在下巴下,瞪著眼。「我要看一下亨利的這個孩子在這樣的時候居然提出這種要求來。」

  「長官,我妻子——」

  哈特的敵對的表情緩和了,他的聲調也緩和了。「是的,我聽說你妻子是猶太人,並且她帶著一個嬰兒,可能會在意大利被捕。這事情很糟,我是同情的,可是你又能對這情況做些什麼事呢?」

  「長官,要是碰巧有什麼要做的話,我就會離他們近一萬英里。」

  「可是我們這兒需要潛艇軍官。我正在從供應部門和岸上搜羅這些人哪。也許你的妻子現在已經回家了,誰說得准。難道這不可能是真的嗎?」

  「不大可能,不過即使真的是這樣,我還從來沒看到過我的兒子呢,將軍。」

  哈特盯著拜倫看,不耐煩地搖了搖頭。「你可以走了。」

  在一輛裝滿一箱箱水雷、吱嘎吱嘎開著的軍用卡車裡,布朗奇·胡班挨著拜倫坐在司機座上,到巴丹去的路程真是又長又悶。他在馬裡韋萊斯海軍司令部向他的那幫工人告別。他們正開始卸貨,只是隨隨便便地揮揮手,咕噥了幾句作為回答。他懷疑他們能在一起呆久。

  「喂,」當軍艦上的小艇慢悠悠地駛出去,經過綠色的、處處岩石的科雷吉多爾島,進入吹拂著微風的海灣時,胡班快活地說,「下一個問題是,『烏賊號』在哪裡?」他留神四顧周圍一片空蕩蕩的海面。馬尼拉在地平線那邊三十英里外,空襲後的煙霧標明了它的位置所在。看不到一艘船;看不到一條拖船;看不到一隻運垃圾的駁船。因為害怕轟炸,海灣裡的船都開掉了。「中隊就潛伏在這一帶海底,拜倫。我們等著吧。」過了大約一個小時,潛望鏡從波面升起一下,四面看看,又消失了。這時那條小艇頂風停著,搖搖擺擺。終於一個潛望鏡冒了出來,轉了一下,像海蛇的濕漉漉的腦袋一樣凝視著小艇,朝它移去。深色的船身浮出海面,沖出一道道白色的水花;不久,拜倫又回到了狹窄的「烏賊號」上。儘管他很不喜歡,它還是使他有回家的感覺和味道。

  副艇長說艇上已經接到他的調令,這使他吃了一驚。他不相信地叫起來,埃斯特上尉卻堅持說:「接替的人在這兒了,我告訴你,就是奎恩少尉,你認得他,離開可憐的老『海獅號』的時候,那傢伙喝了不少海水呢。他們正在重新安排那艘潛艇上的軍官。有一封你的保舉信,我的小夥子,可是將軍卻要把你調到大西洋去。」

  拜倫假裝若無其事地說:「那麼我什麼時候可以走呢,『夫人』 ?」

  「忍耐一下吧。奎恩只在海上呆過四個月,他要取得資格才行。順便提一句,軍官餐室開會,還有兩分鐘就開始了。」

  臉色蒼白、愛咬手指甲的奎恩少尉新近才離開一艘在甲美地沉沒的潛艇,在那張綠面小桌旁他是惟一的新面孔。胡班艇長鬍子刮得乾乾淨淨地出席了。拜倫想道,他不但顯得年輕了一些,而且也不那麼叫人反感了;這個愛好打扮的在和平時期飛黃騰達、在女人中廝混慣了的傢伙,這會兒成了挺頂真的軍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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