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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是的。」

  「帶你兒子到巴勒斯坦去。他會長成像他父親那樣講究實幹的人。」

  「萬一發生意外呢?」娜塔麗怕自己在這兒碼頭旁邊就可能暈船。這樣搖擺真叫人直想嘔吐。她由椅子上站起身,靠著艙壁。「我希望這條船能橫渡地中海,可是以後怎麼樣呢?最終關進英國集中營?要不然帶著一個娃娃穿過阿拉伯山區,被開槍打死或是被俘後殺死?」

  「亨利太太,帶他到錫耶納去很危險。」

  「那我也不知道。我叔叔和貝克一起吃中飯的時候,打電話和我們在羅馬的代辦談過。代辦勸埃倫去錫耶納。他把這次航行稱作我們的一次不必要冒險。」

  「你們的代辦讓他相信一個希特勒的官僚嗎?」

  「他說他很瞭解貝克。他不是納粹分子。我們自己的外交部門尊重他。貝克提出明天開車帶我們回羅馬去,直接去大使館。我不知道該相信什麼,而且,老實講——呵!」這小艙房的甲板劇烈地顛簸了一下。娜塔麗站不穩了,他跳起來扶住她,她倒在他身上,她的乳房撞在他的胸上。他緊緊的攥住她的兩隻上臂,隨後輕輕地把她拉開。

  「穩住。」

  「對不起。」

  「沒關係。」

  他鬆手把她放開了。她勉強笑了笑。她的雙臂和乳房都感到痛。

  「風向一直逆轉著。氣象報告也不好。可我們還是天一亮就開船。」

  「這倒可能解決了我的問題。也許貝克不會那麼早就來。」

  「他會的,你最好作出決定。不過,對你來說這是個麻煩的問題,我看得出來。」

  埃倫·傑斯特羅身穿藍色的浴衣,稀疏的灰白頭髮都被吹亂了,他敲了敲門,隨即打開門。「對不起打擾了。娃娃動得很特別,娜塔麗。」她的臉嚇得變了樣。「先別害怕,馬上來看看。」

  拉賓諾維茨抓住她的手臂,他們一起走了出去。他們在月光下狂風掃過的甲板上急匆匆地跑著,娜塔麗被吹得披頭散髮。路易斯躺在床鋪上籃子裡,眼睛閉著,握緊著的拳頭不斷地向左右揮動。

  「路易斯!」她俯身朝著他,兩隻手放在他扭動著的小小身體上。「孩子,孩子!醒醒——啊,他怎麼不睜開眼睛啦!怎麼回事啊?他這麼亂扭著身子!」

  拉賓諾維茨把裹著毯子的孩子抱了起來。「這是發燒引起的痙攣。別著急。嬰兒痙攣很快就會好的。」路易斯的腦袋猛地從毯子上抬起來,眼睛仍然閉著。「我們帶他去醫務室吧。」

  娜塔麗跟著他,跑到下層甲板那裡光線陰暗、臭氣撲鼻——廁所的臭氣、擠在一起好久沒洗澡的身體和衣眼發出的臭氣、人嘴裡呼出來的陳腐的臭氣混成一股惡臭。拉賓諾維茨擠過在醫務室門外的阻塞了通道的長隊。在窄小的漆著白漆的艙房裡,他把嬰孩遞給醫生,那是一個形容枯槁的灰鬍子老頭,穿著一件肮髒的白大褂。醫生愁容滿面地解開裹著路易斯的毯子,看了看扭動著的身子,同意說這是痙攣。他無藥可給。他用嘶啞、虛弱的聲音、用德國意第緒語叫娜塔麗放心;「就是這個發炎的右耳朵引起的,你知道,發燒是併發症。我肯定這跟腦子無關。你可以指望他很快就會好。不會有不好的後果。」他看上去並不像他說的話那麼高興。

  「洗個熱水澡怎麼樣?」拉賓諾維茨說。

  「行啊,有好處的,可是這條船上沒有熱水,只有冷水淋浴。」

  拉賓諾維茨抱起了路易斯,對娜塔麗說:「來。」

  他們急急忙忙走下通道,到船上的廚房裡去。這廚房哪怕在晚上已經收拾乾淨,關上了門,就像現在那樣,仍是臭烘烘、油膩膩的。不過,有一件設備,一個巨大的桶,在搖曳的電燈光中閃閃發亮。湯是難民伙食中的主要東西。拉賓諾維茨不知從什麼地方弄到了這個飯店鍋爐,安裝在這裡。他敏捷地打開龍頭和閥門。水流進了大桶,從桶底下一個噴嘴裡蒸汽噗噗地冒了出來。

  「試一試,」幾秒鐘後他說。「太燙嗎?」

  她把一隻手浸了一下。「不。」

  她挽起了自己紫色的衣袖,脫光那個扭動著的嬰兒的衣服,把那小身體浸在溫水裡,直浸到下巴。「在他頭上也弄一點水。」她照做了。路易斯僵直的背不久放鬆了。拉賓諾維茨又放進了些冷水。痙攣減輕了,她的兒子在她手裡變軟了,她懷著激動的希望看了拉賓諾維茨一眼。

  「我的小弟弟痙攣的時候,」他說,「我母親總是這麼辦的。」

  藍眼睛睜開了,嬰孩的眼光對著娜塔麗,他有氣無力地向她流露出小小的微笑,這一笑使她心痛得不得了。她對拉賓諾維茨說:「上帝保佑你。」

  「把他帶回到上面去,讓他一直保持暖和,」拉賓諾維茨說。「我弟弟事後常常要睡幾個小時哩。要是你還有什麼事,就告訴我。如果必要的話,岸上有一個我們能去的診所。」

  過了些時,他來到她的艙房,往裡看了看。裡麵點了兩支蠟燭。他的臉和雙手都給機油搞黑了。埃倫在上鋪睡著了。娜塔麗坐在嬰孩身邊。她穿著浴衣,頭髮別了上去,一隻手搭在蓋著毯子的籃子上。

  「他怎麼樣?」

  「他睡熟了,不過睡熟的時候還老是揉那只耳朵呢。」

  拉賓諾維茨拿出一個小小的扁瓶,倒滿了一小玻璃杯。「喝這個,」他對娜塔麗說。「斯力弗維茨 ,你知道這是什麼吧?」

  「我喝過斯力弗維茨的,喝過許多。」她一飲而盡。「謝謝你。這電是怎麼搞的?」

  「發電機又不行了。我正盡力修。你的蠟燭夠麼?」

  「夠的。要是修不好,你們能開船嗎?」

  「會修好的,我們會開走。再喝點斯力弗維茨嗎?」

  「不了。酒挺好。」

  「回頭見。」

  大約淩晨二點左右,電燈忽明忽暗地亮了起來,娜塔麗開始收拾她從一個乘客那裡買來的硬紙板箱子。這只用了幾分鐘時間,她又繼續熬夜照看孩子。這是漫長而痛苦的一夜,她心潮起伏,毫無結果地懊悔和思考往事,一直追溯到她的少女時代,中間斷斷續續地打了幾個做著惡夢的瞌睡。嬰孩睡得不安穩,翻來覆去。她不斷地摸著他的前額,覺得前額似乎還涼;然而當舷窗開始發白時,他突然出了一身大汗。她只得給他換上乾淨的繈褓。

  她提著箱子到舷梯去時,赫布·羅斯在微風吹拂的甲板上碰到了她。天開始亮了,一個晴朗可愛的日子。甲板滿是興高采烈的乘客。有一些乘客正在艙口蓋上面圍住一個拉六角手風琴的人唱歌,他們的手臂互相搭在肩上。一些土耳其船員大聲地從碼頭到甲板來回吆喝,滑車那邊傳來鬧哄哄的起吊聲。

  「天哪!」羅斯說道。「你不會真的這麼幹吧,娜塔麗?你不會把自己送到德國人的手裡去吧?」

  「我孩子病得要命。」

  「親愛的,孩子發燒是嚇人的,可是他們好起來也快得驚人。只要在海上呆幾天,你們就安全了,以後就永遠安全了。安全和自由了!」

  「你們可能要在海上呆幾個星期呢。你們也許還得翻山越嶺呢。」

  「我們會成功的。你的娃娃也會好的。看看天氣嘛,這可是個好預兆哩!」

  他講到關於天氣的話倒是真的。海港平靜了下來,風也似乎小了。維蘇威好像用墨水畫在蘋果綠色的地平線上。幸福像花兒的芬芳一樣散佈在擁擠的甲板上。可是方才娜塔麗給路易斯換衣服時,他又打哆嗦了,亂抓耳朵,哭哭啼啼。她回想起那陣痙攣、醫務室、可怕的夜、空氣惡濁的下層甲板,就受不了啦。她把箱子放在舷梯口。「我想不會有人來偷這個的。不過,還是請看一下,只一會兒。」

  「娜塔麗,你在做錯事哪。」

  她很快回來了,攜帶著躺在籃子裡裹得嚴嚴的路易斯,她後面跟著披斗篷、戴帽子的傑斯特羅。貝克的梅塞德斯水箱上有個很大的外交標記——大紅色的盾牌,白色的圓圈,粗黑的卐字——車到碼頭上就停住了。拉賓諾維茨這時站在舷梯口羅斯旁邊,他的手、臉和工作服都搞髒了。他正用破布揩著雙手。

  隨著梅塞德斯的到來,甲板上乘客們歡樂的合唱聲一下子停止了。他們一動也不動地瞧著那輛汽車和兩個美國人。只剩下船員們沙啞的咒駡聲、海水的濺潑聲、海鳥的鳴叫聲。拉賓諾維茨提起箱子,又從娜塔麗手中接過那只籃子。「好,讓我來幫你拿。」

  「你太好了。」

  她正要踏上跳板時,赫布·羅斯朝她沖過來,抓住了她的胳膊。「娜塔麗!看在上帝的份上,要是你叔叔堅持的話,就讓他下船去吧。他已經活夠了,你和你的小孩還沒有!」

  拉賓諾維茨把這個美國人推到一邊,對他咬牙切齒地說:「別做一個該死的傻瓜吧。」

  維爾納·貝克博士打扮得很花哨,穿著花呢外套,戴著燈芯絨帽子。他跳下梅塞德斯,打開了前後車門,鞠了個躬,微笑著。這個場面在娜塔麗眼睛前面旋轉。當貝克把兩隻箱子裝入汽車尾部的行李箱內時,傑斯特羅從前門上了車。阿夫蘭·拉賓諾維茨小心翼翼地把籃子放在後座上。「好啦,再見吧,傑斯特羅博士,」他說。「再見了,亨利太太。」

  貝克坐在駕駛座上。

  她哽咽地對拉賓諾維茨說;「我做得對嗎?」

  「算了。」他用粗糙的手摸了摸她的臉頰。「明年在耶路撒冷。」

  淚水湧到她的眼眶裡。她吻了吻他的鬍子拉茬、沾著油污的臉,蹣跚地上了車。他給她關上車門。「我們走吧!」他用意大利話對那些船員喊道。「收起跳板!」

  隨著傑斯特羅和貝克愉快地交談,梅塞德斯駛下碼頭。娜塔麗俯身在嬰孩的籃子上,強忍著眼淚的哽咽,使她的喉嚨抽搐了。當這輛車朝北駛出那不勒斯,在一條沒有人的碎石公路上行駛時,太陽升起來了,發出耀眼的白光。維爾納·貝克把車停在美國大使館門口,幫著娜塔麗下車的時候,下午的陽光正斜射到威尼托路。路易斯發高燒了。

  紅十字會在為被拘留者傳遞著郵件。在娜塔麗離開這裡去錫耶納之前,她給拜倫寫了封信,告訴他發生了的事情,內容大致如下:

  由於我又回到了文明世界——要是你把墨索里尼的意大利叫作文明世界的話——我能發現自己做了一件慎重的事情。我們安全而舒適。一個美國醫生在給路易斯治病,他在復原之中。那艘船真可怕。天知道那些人會有什麼遭遇。不過,我仍希望自己不曾對這艘船感到那麼噁心。我要聽到「救世主號」的下落後才能安下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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